《奢华的乡土》(花城出版社出版)的作者熊育群,客居岭南多年,对那片喧嚣而神秘土地有着一种复杂的情感,对岭南文化在传统与现代冲突中表现出的奇异形式感到费解。前些年,开始写一种类似于“边疆游记”式的散文。我们在散文集《春天的十二条河流》中,可以读到他描写汨罗江、茶峒、怒江、吊脚楼等边疆风貌的文字。而最近几年,他似乎迷上了对岭南文化的解密,目光开始转向客家文化、潮汕文化、广府文化更为隐秘的部位,对这片土地上的自然、历史和文化遗存,进行解剖学式的细微观察。 按照我们对中国乡村的一般理解,应该命名为“贫瘠的乡土”才对,哪来的“奢华”。这是我拿到这本书的第一个疑问。其实“奢华”和“贫瘠”这些词汇不过是一些形容词,它们只形容了复杂现实的某一个方面。当我们摆脱单一概念的束缚时,就可以发现,在贫瘠的乡土内部也有很奢华的部分,比如日常劳作之外的节日庆典、婚丧娶嫁等活动,是非常奢华的。在奢华的乡土内部同样有贫瘠的部分,他们日常生活的奢华,只不过是节俭的一种极端的、逆反的表现形式而已,节俭是指向奢华的一条奇特的道路。 高妙的文字总是能摆脱简单概念的羁绊,展示出事物更为复杂的一面。《奢华的乡土》以广东开平碉楼建筑作为观察的入口,通过对古老砖墙的观察和摩挲,作者发现、想象并描述了80年前南方乡村从传统走向现代、从节俭走向奢华的简史。这篇文章与华裔作家张翎的新作《金山》,有异曲同工之妙。在金山客所谓“奢华”的背后,是一个充满了血和泪的全球化故事,是一种“冒死的奢华”。反过来,这个奢华的故事,又改写了古老乡土上千百年来节俭的面容。作者还勾勒了这种奢华之所以出现的心理动力:“是‘金山客’衣锦还乡的强大心理能量。”“叶落归根的故土意识,与衣锦还乡的人生理想,构成了中国人故土情结的两面,他们互为依托,互相映衬,是国民精神的基本骨架之一。” 评论者过去在论述作者的创作时,或强调他的“楚人之风”,或强调他的感悟能力,或强调他的语言之奇。但我觉得,这些并不是他的独特之处。作者的创作,在行走和观察的前提下,的确特别关注地方志乃至民族志材料,带有抒情色彩的语言和一些人生感悟也十分明显。但我觉得这还不是熊育群的散文的主要特征。如果强调“楚文化”特征,如何看待他对岭南文化的细腻书写?如果强调语言和感悟力,当代散文中这类作品可以说并不少见。这些散文最大的特点是:“细致准确的观察”和“现代诗歌的思维”。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没有前者,语言只能成为空洞无物的抒情。没有后者,语言只能是琐碎生活的臣仆。 熊育群的观察功夫,不仅仅是多年的记者生涯可以解释的。记者可以对即时发生的事故和事件敏感,但对岩石不一定敏感,对一幢古老的房子或者一扇雕花窗户不一定敏感。只有科学的眼光,才能对石头和泥土进行细致而准确的观察。这无疑跟他的理工科出身有关。这种观察角度,能够有效地抵御盲目抒情的语言,能够更加贴切地抵达事物的隐秘部分。当然,仅有科学的眼光也不行,还得能够从观察中发现两个貌似不相干的事物的关联性,比如,建筑与命运,石头与时间,也就是从僵死的老建筑中发现诗意,从石头中看出历史和时间的延绵。这就是现代诗歌思维。现代诗歌思维,不是简单的抒情、赞美、感悟,而是在两个不相干的事物之间发现一条快速通道,并且能够一瞬间找到不同词汇之间的关联性。 原载:《人民日报》(2009年12月8日20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