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传略 《遂初堂书目》的撰人是南宋尤袤,《宋史》有传,现将《无锡县志》中所载而比较精简的,抄录如下:(1〕宋尤袤,字延之。其先闽人,本姓沈,因避王审之讳去水姓尤,居无锡,至袤遂为无锡人。弱冠入太学,魁监省,登绍兴进士第,尝从玉泉喻樗游,樗龟山先生高第也。樗以龟山先生之学授之,由是学益进。 绍兴间,宰泰兴,金人入境,士庶望风而遁,袤独坚守不去,寻以荐除奉常。时高宗庙号未完,方议升配。公诹〔咨询〕经订古,悉有根据。平生博及群书,洞贯古今,时人号曰“尤书厨”。当世推〔疑为推〕为人物之宗。为内外制及内禅典册,悉服其雅正,官至礼部尚书。 袤形貌不逾人,而丰度端凝,孝宗尝有“短小精悍”之褒。晚益嗜书不倦,所藏三万卷。为诗平淡,杨诚斋尝列之四诗将。自号遂初居士,光宗尝书“遂初”二字赐之。有《遂初小稿》等书数卷行于世,卒谥“文简”。 公子概孙焴,三世相继,并登科第。焴子伯晦,以大父袤奏仕;屡迁工部尚书,翰林学士,提督秘书省,提纲史事,遍历中外三十余年,后以抗疏丐间,年八十三〔2〕以疾终于家,自号木石老遗民云。 一篇不满五百字的传略,可见尤袤所处的时代背境、学术渊源、精神面貌、立身处世。他不仅是学者,而且是诗人;既继承了北宋杨时的学术思想,又与杨万里、范大成、陆游齐名称为四诗将。他不仅勇于抚敌,而且善于作宰;既能对金人南犯坚守不去,又能身负重任,在中枢主持大政。他不仅对图书视之如命,而且手不释卷,既能理解书籍的功用,又能加以整理,使三千多种、三万多卷的藏书,分编成为南宋私人的第一部目录巨著。他生活淳朴,但胸怀远志;待人谦和,但律己从严。 南宋毛拜曾为《遂初堂书目》作序,略谓“若其剖析条流,整齐纲纪,则有目录一卷。甲乙丙丁之别,可以类知;一十百千之凡,从于数举”。〔3〕杨万里序云:‘延之于书靡不观,观书靡不记。每公退,则闭户谢客,日计手抄若干古书。其子弟及诸女亦抄书。一日谓予曰:‘吾所抄书,今若干卷,汇而目之,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4〕 自从他逝世以后,历代目录学家对《遂初堂书目》,似乎不够重视,如新中国成立之后所编撰的目录学专著,论及《遂初堂书口》时,都不够详细,甚至缺而不录。推其原因,由于兄志陈录具有提要,比较为人所注目,而《遂初堂书目》仅为题录,于是弃而不顾,并未深入加以探讨。其实这个书目虽仅著以题录,但其中有不少分类上的真知灼见,著录上的创新开拓。如同没有开发的矿床,真是令人可惜。 二、藏书 尤袤生于1127年,时值南宋政权建立的第一年。当时汴梁已陷,徽宗、钦宗被金人所掳,北方民众,奋起抗敌。江南虽然比较平静,但南宋小朝廷对金妥协投降,苟且偷安,加重了广大人民群众对金贡献大量金银、绢帛的负担。尤袤就是在这种民不聊生的环境中茁壮起来的。 然而尤袤在中枢参与朝政时,仍能博览群书,学贯古今,有暇即手不释卷,但他的读书倾向到底如何?他的专长又是什么?研究分析他的藏书内容便可了然。现将《遂初堂书目》作一经史子集四部分类统计如下: 表一《遂初堂书目》四部藏书性质统计表 上表中史书最多,占总数的37%;集书次之,占27%;子书又次之,占27%;经最少,仅占9%。这一统计除体现了当时版刻的兴起和史籍的急增外,同时也可以说明他阅读的倾向性,是先史后集。先史,因此人们对他所规定的法制和内禅典册,认为非常雅正,后集,因此多读了自古以来的诗文集,而于写诗方面有高超的造诣。 在传略中曾提及尤袤撰有《遂初小稿》行于世,但目前所能看到的,除《遂初堂书目》外,却有著录于《四库全书》中的《梁溪遗稿》二卷。此书上卷为诗,下卷为文,〔5〕另外还有《补遗》和《附录》。 1161年(绍兴31年)金主亮倾国入寇,尝以淮南置山水寨扰民,那时尤袤正在担任泰兴令,除奋起抗战外,曾同情人民的苦痛而作《淮民谣》,其中最后有这些警句:〔6〕 流离董流离,忍冻复忍饥。谁谓天地宽,一身无所依。淮南丧乱后,安集亦未久。死者积如麻,生者能几口?荒村日西斜,破屋两三家。抚摩力不给,将奈此扰何? 这首《淮民谣》最能代表壮年作宰关心民间痛苦的尤袤概貌。 尤袤的诗作,仅收在《桑溪遗稿》卷一中的咏梅诗即有13首之多。其中《落梅》一首,(一作《瑞鹧鸪词》)颇能表达尤表的性格和寄托:〔7〕 梁溪西畔小桥东,落月纷纷水映空。五夜容愁花片里,一年春事角声中。歌残玉树人何在?舞破山香曲未终。却境孤山醉归路,马蹄晴雪衬东风。 三、分类 与其说《隋书·经籍志》是四部分类体系的先驱者,毋宁说它是四部经史子集名称的创始者。隋志除经史子集四部外,还附收佛经和道经。它的分类体系可说是儒释道三家鼎立,也可说是经史子集佛道六部。直到北宋的《崇文总目》才把佛书、道书纳入子部,真正确立了四部的体系。是后晃公武的《郡斋读书志》沿袭《崇文总目》例,把佛书摄入子部,称为释书,把道书则与道家合并;《遂初堂书目》又沿袭晃志体例。这点并不高明。因为道家之书,如《老子》、《庄子》等是属于哲学范畴,而《参同契》、《胎息经》等,完全是道教的图书。正因为尤袤分不清两者的界限,所以在道家类中所收114种,排次混乱,毫无系统。 然而在《遂初堂书目》中却有不少新的类目,值得注意的。首先是“经总类”这个类目。它是自《汉书艺文志》经过《隋书经籍志》诸目都未按排。在《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中曾建立“经解类”,收录群经综合研究的著述,但在《崇文总目》之中又再弃而未用。此书却能独出心裁重建《经总类》一目,吸收《九经》、《六经图》等书,却非易事。可惜这点,后继无人。然而这点是合于分类学上从总到分这个原则的。 在史部之中创立了“史学”这个类目。在它的前后只有“史评万这一相似类目。这个类中所收之书,有《史记音义》、《汉书问答》、《唐书纠缪》、刘知几《史通》、郡忠《史例》等等研究探讨史书的著述。这比“史评”更加严正而合于科学分类的要求。 附类的设置也是有关立类的措施之一。如“孝经”、“孟子”的附于“论语”,“论语类”中共收录34种书,开头7种著录都是属于“孝经类”的;其中属于“孟子类,的也有7种,此外属于一“论语类”的有功种,还有一种是“孔子家语”。关于“论语类,的书占总数的56%,把“孝经”、“孟子,类有关的书作为附类,是可以理解的。又如把“夷狄”附于“伪史类”后,其用意更为明显。所谓“夷狄”是指我国从前的少数民族而言。其中有一种书名叫做《海东三国通录》的,也许就是属于这种附录的。 在历史类中,“正史”、“杂史”、“故事”、“杂长”各类的下限,基本上到唐末的五代十国,但北宋自9胡年建国到1127年徽钦被掳的160多年中,关于以上四类的图书为数甚多,《遂初堂书目》建立“国史类”、“本朝杂史”、“不朝故事”、“本朝杂传”四类,是能适应需要的措施。 表二四个新旧对比类目收书统计表 双方总量的对比,新增的比原有的多了116种增长70%,把它们不与原有混在一起,加以突出,这完全有必要,而且便于检索使用的。 谱求类与章奏类的添设,也是其中特色之处。《隋书经籍志》有“簿录类”包括目录书和文章志,《道初堂书目》以目录类沿袭,而另立谱录类收文房四宝、玉玺、刀剑、动物植物等谱录,后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继承。章奏类收奏议、谏疏等100种,这也是新创,后由陈录改为奏议,原隶于集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始合为一类,改入史部。 根据上面所论,《遂初堂书目》中不仅有不少创立的新目,而且还有些对后来的图书目录类目的继承,颇有影响,自无待言。 四、编目 编目始于著录。《遂初堂书目》著录的方式方法分为五例: (一)仪礼、世说新语、乐府雅词。 (二)刘向列仙传、颜之推八代谈薮、虞世南帝王略论。 (三)店李鼎易解、晋杨方五经钩沈、南唐播佑集。 (四)郑玄注孝经、司马温公往法言、王弼注老子。 (五)旧监本尔雅、川本三国志、重修唐书碑目。 以上第一例以书名为著录标目,这是最通行而大家熟悉的。第二例以著者为著录标目,后面跟著书名,这是由《新唐书艺文志》所创。郑樵曾经批评《新唐书艺文志》的“以书类人”之薮,[8]是有道理的,但不够全面而有偏颇。 第三例与第二例相似,但著者前多加了他的时代,一般以朝代名称,宋朝人一概省略。 第四例与第二例相似,但著者多加了著作方式。 第五例在书名前加版本。 叶德辉《书林清话》提到《古今藏书家记版本》时,曾谓“自镂版兴,于是兼言版本,其例创于宋尤袤《遂初堂书目》。目中分类编目,所录,一书多至数本,有成都石经本、秘阁本、旧监本、……高丽本。此类书以正经正史为多,大约皆州郡公使库本也。”[9]叶氏所说,基本上不错,但所举版本,并不完全。目前我们都认为《遂初堂书目》为目录书中著录版本的奠基人,但不能把这书目当做版本目录,因为著录版本的书,为数不多,仅及全目种数的1.7%,请一看下列统计表,就可明白了。 表三《遂初堂书目》著录各种版本图书种数统计表 根据表,《遂初堂书目》共收四部之书3232种,著录版本的排的仅55种,占总数的1.7%,其中正经正史计有34种,占总数55种的62%,叶氏所谓“此类书以正经正史为多”,讲得对的。但是其他所占的版本较少,然而其中大有文章,现略述如下: (一)根据上表共有版本25种:如以国别分,我国的有24种,外国高丽的只有1种。 如以国内的地区分,旧监本和秘阁本是河南开封的产品,其下的13种,分布于今日的浙江、江西、安徽,湖北、四川5省,这可以想见尤袤在南宋初期的书籍来源,同时也可以看到当时文化发展的一个侧面。[10]这里计有37种,占总数55种的67%,为数相当大,但从全国讲来,并不普遍,偏安之局,也可以由此反映一点的。 旧本、重修本、新修本、别本计13种,占总数55种的27%,具有相当的比重,不可轻视。而值得注意的是下面的4种。 《姚氏本战国策》是一种孤本,它体现了私人刻书的先声。叶氏所谓“大约皆州郡公使库本”一说,就感到不够全面。 朱墨本的发现,是件值得注意的事。张秀民《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及其影响》中提到“套版的发明”时,曾谓:〔11〕 到了元末青花布盛行后,至元六年庚辰(一三四○年)中兴路(今湖北江陵)资福寺刻无闻老和尚注解《金刚经》(见图二四),卷首灵芝图及经注,出现了朱墨二色(经文朱、注墨、朱圈),这是现在所知最早的木刻套印本。 如果把《遂初堂书目·实录类》中的《朱墨本》《神宗实录》比一下,即使以尤袤逝世那年(1194年)为《遂初堂书目》的撰成年来计算,朱墨本的出现,比上面这部《金刚经》还要早146年。因此张氏的考证,也许不能站得住脚了。所可惜的,这部朱墨本《神宗实录》,巳经亡佚,无实物可以对证。但如果尊重文献的记载,自当考虑其历史意义和价值的。 (二)中国佛教非常重视典籍,自南北朝以来,即有藏经编辑,内容分为经、律、论兰藏,包括印度和中国的著述在内。藏经的刊印,始于北宋初。最初蜀版,后有福州版等,辽、金、元、明、清各代,都有刻本。对于单行本也种类繁多,著述颇富。信徒们供奉而私印的,不一而足。最珍贵的就是“金银字”抄写本,[12]如《遂初堂书目》中的《金银字傅大士颂》就是一例。但古来书目之中记载这种版本的,却凤毛麟角。所以这条著录,又为《遂初堂书目》别开生面。 (四)校雠的工作,始于西汉刘向父子,但把校勘的书著录于公藏、私藏目录中,在南宋以前,可说事无前例。然而《遂初堂书目》却著录了《遂初先生手校<战国策>》〔13〕一书,这不仅体现了尤袤读书勤奋,校勘认真,而且表示了书目收录的齐备。这一点也是值得称许的。 (五)中国是印刷发明的墓地。印本书的骤增,曾为统治阶级作为礼物或商品,输入亚东各国,如朝鲜、日本、越南等国。尤其曾大量输入朝鲜,于是他们就利用本国特产的好纸好墨,照中国开始雕版印书。[14]《遂初堂书目》中所著录的《高丽本尚书》谅必就是当时朝鲜仿制的成品、流传到我国的。在南宋前公私藏书目录中著录外国的印刷品,也是罕见的,这反映中朝文化的交流,同时也反映了《遂初堂书目》在编制上的广收异本,突破国界。这是一种睦邻和交流文化的创举,是值得重视的。 总之,通过对《遂初堂书目》著录如此众多版本著述的初探,这个书目实在有它的特殊贡献,超越南宋以前的各家秘、藏,虽然种数仅3千多种、卷数仅3万多卷,然而是我国目录中的一块瑰宝,把它开发出来,将大放光明的。 五、评价 《遂初堂书目》流传不广,几乎不为历来的目录学家所重视。只有清周中孚的《郑堂读书记》,不仅著录,而且撰有提要,进行评论,颇为中肯。而且由于著录简化,提出疑问,认为“恐延之不至于此,或传写者所删削;”甚至论及“宋人书目,如郑氏之《艺文略》,止就史志旧目著录,不必目验。惟《崇文目》、《读书志》、《附志》、《书录解题》及是目,俱就所见而著之,则亦弥可贵矣。”[15]提出这样的看法是比较有见识的。 新中国成立后,有关目录学的教本或专著也不一而足。提到宋朝的目录书,在《我国古典目录学浅说》中曾提及,但只有四百多字,并未说明此目的特点何在。〔16〕缺乏深入钻研,以致未能发挥它的应有作用。如“朱墨版”、“手校本”等等问题,即使撰写专著,对它也不值一顾,等到一旦发现,立刻可以推翻昔日的考证。这难道不是做学术研究前,未能广收有关资料,而在前人的基础上向前发展所致吗? 由此本人认为祖国目录学上遗产,所谓目录书者,何音百千,必须加以发掘,取精去粗,为今日四化服务。最近研探了1980——1982年的《中国出版年鉴》,关于目录学的著述,竟无一本被推荐的岂非笑话。中央出版局局长许力以,曾于1984年《图书馆学通讯》第2期上,发表了他给《学点目录学》一书作者的一封信,提倡要求大家来学习目录学,讲得很恳切。这是值得我们一读的。 注释: l)《无锡县志》此系《锡山先哲丛刊》第一辑之一。上海中华书局1933年出版 卷3上页13——14 2)《家谱本传》说“公生靖康丁未,卒绍熙甲寅,享年六十有八。史称七十,举全教平”(见《粱溪遗稿·附录》页5)因此“年八十三”是不对的。 3)毛拜:《遂初堂书目序》见《说邪》卷28页2 4)马端胜:《文献通考·经籍考》见《十通》考页1712. 作者工作单位:南京图书馆 原载:《图书馆学刊》1986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