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至新世纪以来,中国女性文学创作已蔚为大观,这不只因为对女性及其创作被遮蔽和压抑的历史反叛,更缘于女性和文学的天然相通,缘于女性写作对人类及其灵魂的发现与建造的特质。 女性写作常常起步于个人情感的抒发,而优秀的女性作家则带着她们永久的个人性,将写作的意义延伸到群体、时代、民族国家乃至人类本身,并归于自然和生命的本源命题,这是迄今以来女性写作和女性主义批评持续趋热的根本原因。 在文学的艺术想象和展示中,中国西部显示出瑰丽神奇的色彩和苍茫雄奇的性格。人们往往习惯性地认为,西部文学的这片天空,理所当然地由男性作家支撑着。而近年来,走入西部各省的文学界,你会发现西部女性文学创作,已经形成了可观的文学库容。这一群体文学的创作成就,其思想文化内涵和艺术表现形态,与其他区域的女性文学,与本区域的男作家为主体的创作,在思想力和审美力上,既有互动和互补,又不乏差异,从而显示出独有的文学艺术价值。 群像:姿态飘逸而美丽 西部女性写作的群体规模正在形成,比如陕西女作家群,甘肃女作家群,宁夏女作家群,以及新疆和西藏少数民族作家群体写作现象的出现。 在西部文学的总体阵容中来把握女性文学创作的样貌,就会发现女性写作是西部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构成着这座文学金字塔的宏伟基座,而更有出类拔萃者正在跃向成功的顶峰。 以卓越的文学成就叫响文坛的女作家如马丽华和李天芳、叶广芩,正在浮出水面的新锐女作家如周瑄璞、梅卓、张瑜琳、格央等等,当“温柔而强劲的西北风”吹来时,有理由宣称,中国文学的西部,不只是男性的西部,离开女性文学观照和想象的西部,至少是不完整不丰富的西部。 西部女作家中有专注于挖掘和表现地域文化形态的,如“马丽华走过西藏作品系列”,她以行走的姿态,开阔的视野,将多姿多彩的藏文化展示在读者面前。她作品中西藏世界的奇美壮绝,情感的表达和描绘的笔力并不输于男性作家,另外,马丽华又以女性特有的温暖襟怀和锐敏细致,感知着理解着包容着也理性观照着西藏,既非刻意探秘和猎奇,也不见矫饰与夸张。她代表的是西藏文化叙述的一个高度。 还有一批少数民族中青年女作家,如藏族的央珍、梅卓、格央,维吾尔族的哈丽黛、热孜万古丽,哈萨克族的哈依夏、阿维斯汗,回族的祁文娟、马金莲等,她们将边疆地域及其文化环境推至小说中的背景,关注少数民族地区女性的生存处境,写她们在宗教场域和性别压迫的双重围困中,内心的压抑与痛楚,传达出她们冲出生命困厄的渴望。 在西部汉民族居住地的更大一批女作家,已经将创作的笔墨融汇到更广阔的文学世界中。西部作家身处的生存环境相对是闭塞和落后的,但女作家却更早表现出对现代文明的亲近,有着追踪都市生活的冲动。 叶广芩作为陕西最具实力的女作家,一直坚持在多种文化参照系下进行创作,以多种笔墨表现她对历史和当代生活的审视,秦地文化和关中风情的题材进入她的作品时,也因为女作家的情感特质和个性化处理,显示出别样的思想格局和艺术韵致。她的广受好评的长篇小说《青木川》,同样以历史、人性、文化等厚重主题展开叙事,但她的理解和表达是超然和恬淡的,悲剧故事也写得空灵剔透,而并没有沿袭陕西作家所偏爱的“史诗性”笔法。 周瑄璞和杜文娟两位年轻女作家的创作正在渐入佳境,她们更彻底地摆脱了地域文学传统的牵绊,自觉而锐利地张扬着女性自我意识,作品发散着浓重的女性主义话语气息。 如果说陕西文学创作已经具备了公认的地域特色,相比于男性作家,女作家的写作更加自由与零散,更加任性和个人,即便是有关历史、政治、文化等严肃命题的思考,一定也是另一种方式的承载,另一种途径的传达。同样生长于三秦厚土,她们却没有被帝国历史和黄土文化所围困,她们的写作更加意绪化和心灵化,她们走远了,行走的姿态飘逸而美丽。这一切都是因为,在历史的、政治的、文化的、地域的、人性的等等写作视界之外,加上了一个人性角度当中的女性角度,于是文学的景致骤然大变。 特色:形成合唱中的“异声” 西部独特的自然生存环境和文明形态,造就了传统的凝重沧桑的西部精神和宏阔、悲慨而又浪漫的西部之美。如果从文学的精神内质和审美样貌的角度去界定,诉诸于读者审美视野中的西部文学,凸显着壮美雄劲的男性风格。 由此对应来看,西部文学中女声部的艺术表现,在发出西部文坛的“同声”的同时,又独行其道,形成合唱中的“异声”,特别是针对西部文学中已经被普遍发现的主题重复、风格单一的问题,女性写作由于其相对自我和边缘的身份感,显露出创作的某种独异性和前卫性,正弥补着这一地域性文学的某些不足,开拓着文学表现新的疆域。 女性动态的自由的创造,也勇敢地冲破着男性写作传统固有的束缚,由此进行着突破西部文学地域性局限,走向融内在细腻与外在阔达于一体的艺术境界的努力。所以,女作家的创作价值不仅限于强化整体的声音,或者被视为主力阵营的优雅点缀,而更应该体现在女性文学话语自身的独立品格。 西部文学的脱颖而出,与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化再造和中国形象重塑的历史诉求因缘相连。西部文学呈现出的素朴、醇厚的本土文化精神,大气、刚健的美学风貌和奇异、神性的艺术气质,在西化潮流汹涌而至和物欲追求演为时尚之际,激起了国人对民族精神特别的想象冲动。 同时,回归传统文化和留恋边域人群自然自在的生存方式,依然难免于在传统和现代、全球与本土的矛盾冲突当中,形成决绝的执守姿态。这其中,女性的写作因其专注于自我抒发和心灵表达,看起来是淡化了西部文学外在的力量和色彩,女性眼中的、心灵的和审美想象中的西部,是对西部文化传统和风土人情的另一种展示。她们的写作不那么坚硬和传奇,她们所表现的是更为丰富和柔韧的西部精神,她们以女性独到的包容和明敏,进行着个人与时代,心灵与现实之间的对话。 探寻对西部地域文化精神与女性写作之间的幽深通道,会发现女性写作所具备的超越地域性的品质,女性写作走出了西部文学一直以来的风情展示和神性想象的单一空间。在文化的文学生成功能和文学的文化建造效应双向互动中,能够看到西部女性写作的独到价值。 价值:反拨和正音 生存环境本身赋予了女性天生的底层和苦难意识,女性的抗争和隐忍、自尊和卑微的情绪始终扭结在一起,造就了她们极富痛感的文字。 当读者习惯性地认为现代女性写作在对男性话语霸权左冲右突的历史中走来,即将完成决胜性的突击时,西部的少数民族女作家还不得不面对“男人就是女人的宿命”的严酷现实,不得不刻意回避着男性文化乃至男性形象。她们作品中男性的不在场,恰恰是因为女性被压抑的生存处境,限制了女性书写的自由。即便是面对现代都市生活,也由于西部都市化进程的起步晚和未完成状态,带给女性生存和写作的尴尬境遇,所谓现代化的转身和从边缘走向中心的姿态依然滞涩而艰难。 由此想说明的,并不是西部女性写作显得滞后于时代,恰恰相反,边缘化的生存状态使她们获得了审视世界和自我审视的独到眼光,既揭示出人生的逼仄和人性的沉暗,又积蓄着走出性别遮蔽、反叛和冲破罗网的生命力量,创作也因此闪烁着女性温情和希望的微光。 针对当下女性写作中普遍存在的精神贫弱和情感矫饰之不足,尤其是都市女性的欲望写作,西部女性写作正有着反拨和正音的作用。女性及其写作,依然是走进人类灵魂深处的最佳途径。 所以,有必要加倍努力建造更加健康美好的女性文学,谨防极端的“私人化”和“欲望化”倾向变成新的囚禁女性的牢狱,从而弱化女性文学的力度,降低女性文学的品格。令人欣慰的是,西部女性文学虽然远不成熟,但质地纯正,品性优良,这也得自于西部肥沃的文化土壤和厚重的文学传统。西部女作家甘于沉潜,也勇于开拓,相信她们会以更多更新的艺术收获,真正撑起西部文学的半边天。 (作者为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 原载:《光明日报》(2011年08月01日14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