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传媒时代,文学产品已突破较为单一的种类和形态阈限,转向满足各种消费层次、群体、主体的个别需求。由此,讨论大众传媒和文学的关系成为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本文拟就大众传媒对文学的冲击及其文学特征与功能价值的变迁等问题,谈些个人的看法。 一 从人类传播史来看,迄今人类的传播媒介及其发展主要分为口语媒介、书面与印刷媒介、电子媒介三个阶段。 作为现代传播的主要标志,电子媒介不仅能像文字符号一样克服直接交流中的时空限制,还具有口语媒介的直观生动性,并使形象和影像得到了空前有效而方便的传播。电子媒介技术兼有多种传播手段和传播形态,可以满足不同的传播需求和要求。尤其是以电脑技术为标志的信息高速公路,使现代生活真正进入到大众传媒时代,并深刻地影响了大众的生活模式与生存特征。包括文学在内的文化艺术由少数人创作和欣赏变为可以由每一个愿意制作和消费的人来涉足的行当。大众传媒时代,电子媒介的普及性、大众性和民主性使得文学活动的主体人群获得了空前的扩张。网络小说的作者不需作协派发资格证,也无须经过书籍报刊编辑的严格编审。他爱写即写,写了即是发表,而不必再像传统文学一样一定得写到某种状态才可发表。在网络写作中,作者和读者的界限有时也变得模糊。读者一边阅读一边跟帖,这些帖子实际上已经成为作品的一个部分。Blog文学作为一种公共日记,更鲜明地体现出电子传媒的信息性、及时性、开放性、自由性、互动性等新的写作特征。在这些电子传媒文学中,影像获得了空前重要的地位,它们常常和文字一起共同承担着构造作品形象的功能,而不必像原始传播和传统传播一样,文学形象必须完全借助于对文字的想象来完成。 当然,大众传媒时代,传统的纸质媒介和原始的口语媒介依然存活。尤其是纸质媒介在今天的中国仍然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传播介质,也仍然是今天文学传播的主要形态之一。但是,我们必须承认,新兴的电子传媒技术及其优势将无可避免地对传统书面与印刷媒介形态产生深刻的影响与冲击。以至于在今天,即使使用了传统的书面介质,它的传播形态和方法特点也往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没有一种文化能够超越自己的时代。与大众传媒相联系的文化工业使文学艺术进入了一个精神生产的消费时代。“文化已经从过去那种特定的‘文化圈层’中扩张出来,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了消费品。”[1]文学作品由艺术品成为消费品,由鉴赏的对象成为消遣的对象,这是文学在大众传媒时代所面临的最大挑战。 二 大众传媒时代,现代传播技术正无可阻挡地深刻影响着人的生存形态、生活方式和生存理念。在这种社会性的巨大变迁中,当前中国文学的特征正呈现出如下一些演变的趋势: 其一,文学内容的信息化程度提高了。 文学承载着一定的认知内容,但这种认知活动应以审美活动为前提,以审美愉悦为标的。 大众传媒时代是一个信息的时代。现代传播技术在信息传播上的巨大优势,给文学以信息传播上的极大便利,同时也刺激了它对信息含量的狂热追求。大量以消费者身份存在的文学受众更是歪打误撞地把信息量视为文学内容的主要标杆之一。 在大众传媒时代,信息既是传统意义上那些重大的重要的引人关注的社会事件,也是那些本应隐于大众视线背后的个人生活隐私。纪实、自传、写真、Blog,文字加上贴图,以别人或自己的隐私为卖点。在把信息量游离于艺术认知的审美品味后,文学文本的信息化程度与文学内容的认知价值往往就背道而驰了。 其二,文学情趣的生活化趋势明显了。 文学作为精神生活的高雅形态,它把美的追求作为自己的根本目标。在原始传播中,文学创作者来自于民众。口头文学是民众趣味的重要承载者。原始生活严峻的自然形态使得这些人类的初民们往往把超人性的神性作为欣赏与崇拜的对象。而书面传播首先是作为一种文化权利而存在的,其文学趣味必然代表了这些权利者的标准。这种审美趣味经过意识形态或精神信仰的陶染,往往高出于一般社会大众的口味,而使其带有某种特殊的意识精神指征。 不管是口头传播还是书面传播,文学在这样的传播形态中都追求着趣味的提升。它总是把自己区别于生活,使文学活动的主体从现实的生活情态中超越出来,去追求精神的飞翔。 而在大众传媒时代,文学的消费者和消遣者追求的不再是需要细细品味的高情雅趣,而是最贴近于自身生存的生活趣味。这种趣味在消费中不需着力费神,就可轻松享受。曲折的情节,诱人的隐私,爆料的内幕,艳丽的图像,故作深沉或打趣逗乐。这一方面使文学空前地贴近了普通大众的生活情状;另一方面,则可能或必然消解文学艺术的哲思与意趣,使得文学文字特有的深沉美感与悠长韵味被悬置。 其三,文学形式的技术化手段加强了。 文学是需要表现的。传统的口头和书面文学主要借助于文字语言的技巧,来实现文学形象的建构与传达。因此,文学也被称为语言艺术,文学家又被誉为语言艺术家。 今天的电子传媒技术则使文学的表现手段和传达介质获得了空前的丰富和自由。电子媒介文学既可以充分借助传统的文字语言的技巧,也可以自由借助于图像等功能。只要你愿意,一个网络文学文本,组合进声、光、活动的影像也未尝不可。超链接使许多传统文学以外的手段今天已可以非常自由地运用到文学之中。文学已不再是单纯的文字艺术了。今天,印刷媒介中的文学书籍和文学报刊的装帧设计也更多地关注起文字或文本以外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这样一些手段有可能使文本的内容和个性得到更明快有效的呈现。但是,丰富的技术手段和炫人眼目的形式追求有可能使作家疏于对文字本身的严格要求,也可能使文学阅读独有的意境和意味被令人眼花缭乱的形式和技术指征所消解。 其四,文学接受的开放性特征强化了。 接受是文学艺术产品的消费过程,也是文学艺术产品的价值生产过程。在传统口头和书面文学传播中,接受者主要受作者和文本的牵引,更大程度上是承担听众、阅读者及其理解者的角色,更多地呈现出某种被动色彩。 大众传媒时代,其传播方式的高速、开放、平等、参与,使得传播者和接受者的关系达到了一个新的阶段。文学活动中,作者和读者的分工定位及其作用界限都已不再那么明晰。网络写作中,读者可以自由地进入作者写作的时空中。假如你对某个作者的写作有感受,你就可以加入到这个写作的具体过程中,跟贴顶贴,从而由读者的角色多少转化为一个作者抑或评论者的角色。于是,在今天的印刷文学,如《风中玫瑰》这类由网络小说演化而来的纸文学中,读者面对的竟然不是一部由章、节构成的作品,而是由诸多网络游客的“贴”所完成的作品,这个由首发者“风中玫瑰”和众多跟“贴”者共同完成的写作过程,时间是从2000年1月4日到9月24日。200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以“仿BBS读本”这一新的小说内文版式将这个典型的新媒体小说移植到了传统纸媒介上。 这种新的文学活动方式带来的不仅仅是形式的变革,而是文学观念的某些深层变革。它使文学接受者在文学活动中的能动作用被有效和极大地激发出来。因此,它也是文学在大众传媒时代走向大众的某种真切写照。但是,过于强烈的主体色彩、个人化倾向和随性化方式,使得这种开放性的接受活动也可能会流失严肃与深度。 三 大众传媒时代,文学形态及其特征的某种变迁已是文学研究者必须直面的现实。那么,在这种文学生态中,文学的功能又会产生怎样的变化,文学的价值又将归属何处? 价值和功能从来是一个事物既相联系又相区别的两个纬度。文学价值作为对文学意义的根本性概括,是一个具有超越性的纬度。作为价值追求,应该由超越而趋理想。而功能作为对文学效能的具体概括,是一个具有历史性的纬度。作为功能追求,势必因存现而崇实。 大众传媒时代,随着文学形态及其特征的变迁,文学的功能确实也在发生着变化。 首先,文学的娱乐功能空前强化了。 大众传媒时代,文学的一个突出功能就是娱乐性。甚至可以说,它是今天文学生存的某种命根。娱乐性的加强是文学贴近大众的某种表现,也是文学走向市场的必然趋势。大众读者消费的就是文学的大众趣味,归根结底就是要好看。好看才会掏钱消费,这是大众读者文学消费的唯一原则。 文学消费的娱乐指向本无可厚非,因为文学这种精神产品确实承当着某种赏心悦目、快适人心的功能。但是,文学消费的娱乐主义却值得引起关注。当文学沦为单纯的“快乐文学”,将“娱乐”的原则置于文学的所有其他原则之上,以极端的调侃或戏谑、自恋或渎圣、无序拼接或自我暴露为乐时,当它消解深度与思想、拒斥批评和哲思时,这种文化工业和文学产业的消费市场旨趣可能使得对于娱乐的这种追求无法掌控或失却规范。文学娱乐有可能偏离自身的轨道,抛却文学性的规定,沦陷为大众娱乐的粗鄙工具。 其二,文学的情感宣泄功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大众传媒时代,与娱乐功能相联系的就是文学的情感宣泄功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视。文学不再作为认识社会的工具和道德建设的工具而存在。当文学活动进入产业链条以后,它直接面对的就是消费大众的感性欲求。大众传媒使文学真正成为一个高度自由的写作活动。无论是创作还是阅读,主体都可以更真实地面对自己的情感状态与情感欲求。与传统写作相比,那种为了成为经典或力求成为经典而写作的作家正在减少。强调情感的个体性、自由性、即时性,重视情感的宣泄功能,这是当前文学创作与阅读活动中的一个重要趋向。 文学与主体情感的直接联系,使文学回归与贴近了“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本义。但是,人的情感不能等同于动物的情欲。情欲需要的是宣泄,而人对于自己的情感,应该能够也需要咀嚼、品鉴、观照,是一个情感建构的过程,也是人的情感力的具体体现。[2]没有或缺乏情感的能力,就像一个没有或缺乏认知能力和道德能力的人一样,是不健全与不完美的人。文学的情感宣泄功能使文学由神到人,但忽视文学的情感建构,将使文学丧失审美与批判的尺度。 其三,文学的想象功能正在弱化。 大众传媒对于文学技术手段的巨大推进,使得文学形象的建构不再仅仅依赖于文字。而大众消费主体所主张的大众消费趣味,也是以轻松愉快为原则的。它们的合谋使得文学不再需要高超的想象来由形象化为文字,再由文字重构形象。那种煞费苦心的创作过程和柳暗花明的欣赏过程正在淡出文学的流程之外。某些作家以纪实、写真、隐私为噱头,某些作家则以戏说、改编、重写为旗帜,材料现成,情感随性,写得相当轻松自在。 而文学作为一种创造性、个性化的精神活动,其巨大的魅力之一就在于它的想象功能。诗意的想象使人类的精神插上了自由的翅膀,向着理想的世界飞升。想象使文学阅读富有诗性的魅力。只有想象才能穿越时空,由一个心灵抵达另一个心灵。缺乏想象或想象弱化的文学,还能保有它的诗意和美吗? 其四,文学的诗意功能有所消解。 在本质上,文学是人的生命的诗性存在方式。文学是主体超越现实的生存状态,去寻找生存意义和诗意家园的精神活动,是关注价值理想和人文情怀的精神寻根。文学的诗意是文学生动的形象、美的情感、动人的意境、深长的韵味所共同建构的。文学活动给予主体诗意的抚慰,给予主体生命诗意的时空。 技术手段和消费文学正在消解这种诗意。文学由精神退回感觉,由理想退回实存。创作也好,阅读也好,如果都以即时享乐为标的,那么它们必然是与诗意为敌的。 四 大众传媒时代的到来是一个不可回避的历史命题,其文化产业的特征和消费文化的特点也将不可避免。但是,作为人类精神的美之花,文学价值在今天仍应突出两个基本的标杆:即审美性和形象性。 首先,审美性是文学的核心价值。 从艺术起源与演化来看,艺术走过了从实用到审美的历程。人类初民的艺术是因为劳动的实用需要而发生发展起来的。在经过了一定的亦实用亦艺术的混沌阶段后,人的审美意识得到了培育与发展,艺术逐渐从实用的生产和社会活动中脱离出来,成为一种独立而独特的精神生活形态。自然景观、劳动产品、社会生活、人自身都可以呈现和承载美,但艺术是美最纯粹、鲜明、动人的载体。在艺术中,人类的审美意识获得了最充分的展示与拓展。 作为一种精神创造与精神享受,审美是感性与理性、现实与理想、个体与社会和谐统一的精神活动。文学的认知、净化、愉悦、生命等系统功能,是以审美功能为基础与中介、为中心与黏合剂的。[3]因此,审美作为一种愉悦,绝不仅仅只是感官感性的,而必然由感官感性而升华至心灵与精神。审美作为一种对美的体认和享受,也必然与单纯的娱乐和宣泄相区别。审美是包孕理性的情感愉悦,是蕴涵理想的精神愉悦,是获得共鸣的心灵快适。因此,审美不仅是精神消费的过程,也是心灵重构的过程;不仅是情感愉悦的过程,也是情感提升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审美在今天的文化产业和消费文化的文学生态中,仍然是大众传媒时代的文学应该坚守的价值立场。 其次,形象性是文学的独特魅力。 其实,谈文学及其审美,是离不开形象的。任何美都是形象具体的,是可以被感知的。审美必须以形象为依托。任何抽象的内在的东西都必须转化为生动的具体的可感的形象,才能为审美主体所把握。文学以具体生动的艺术形象作为观照的对象,通过对事物特征与内涵的感受与体认来作用于人的情感世界,使人产生真切的情感体验与情感评价,从而潜移默化地影响人的理智态度,辐射人的意志行为。这就是文学通向人心与人生之路,也正是文学的可爱与魅力所在。 黑格尔说:“艺术之所以异于宗教和哲学,在于艺术用感性形式表现最崇高的东西,因此,使这种最崇高的东西更接近自然现象,更接近我们的感觉和情感”,“艺术的使命在于用感性的艺术形象的形式去显现真实”,“艺术的形式就是诉诸感官的形象”。[4]形象论在今天并不过时,因为作为文学本体的存在基础,失却形象已无所谓作为审美的文学和文学活动。文学形象具有作为艺术形象的一般特征,即具象性、整体性和个性化等;也具有作为艺术形象的特殊特征,即虚拟性、情感性、模糊性、涵盖性、生动性等等;同时,它还具有作为语言艺术形象的个性魅力,即它构像的间接性、表现的自由性和心灵呈现的细腻性等。[2]文学形象不是通过直接造型来完成的,准确地说,它是通过语言来想象的。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没有文字的功力是无从进入文学的世界的;仅仅具有文字的功力,也不能完美地体认文学的世界。文学是需要想象的,需要情感把文字转化为形象;文学是需要情感的,需要情感架构通向想象的桥梁;文学是需要敏感而高尚的心灵的,需要敏感而高尚的心灵来培育丰富优美的情感与诗意。“语言的艺术在内容上和在表现形式上比起其他艺术都远为广阔,每一种内容,一切精神事物和自然事物、事件、行动、情节,内在的和外在情况都可以纳入诗,由诗加以形象化。”[5]形象凝结了文学的诗性与诗意并使它获得完美而独特的呈现。我以为,无论文学发展到何种形态哪个阶段,作为语言形象的诗性魅力都是文学应该坚守的基本价值标杆之一。 五 大众传媒时代文学的变迁为我们带来了新的课题。欢欣雀跃或莫名惶恐之后,当是冷静的思考和自觉的应对。文学不会消亡也不会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涅槃是痛苦的煎熬,是需要过程的,尤其需要清醒的自觉。它应是更生而不是自杀,它应是提升而不是消解。文学及其文学性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这比墨守成规一成不变,更应值得我们欣喜与肯定。新的文学探索的过程、新的文学形态的衍生其本身就是一个文学发展和文学性演化的过程。面对当前文学的变迁及其呈现出的种种发展趋势,我们完全无需为文学的死亡和文学性的消解而惶恐。新的技术媒介为文学带来了新能源,必然促使文学领域的深刻革命。这种革命必将从技术、形式蔓延和渗透到文学的表达、思维、形态、价值等方方面面。就像柏拉图追问“美是什么”一样,实际上,我们今天对于文学变迁的疑虑与困惑,并不是文学表层的那些变化,而是对于文学性的终极追问。雅各布森说:“文学研究的主题不是笼统的文学,而是‘文学性’,就是使一部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东西。”[6]但俄苏形式主义者仅从文学的语言、结构、手段、方法,即从纯形式立场上来研究文学性。这样的文学性显然是有所偏颇的。文学性不应只是语言学和形式论的视点,而更应是本体论与价值论的视点。作为文学的本体属性和核心价值,文学性应是文学作品的各别要素融合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的完美和文学活动作为一种创造性的生命活动的韵致所发散的光辉。文学性就是文学独特的情致之美、人文之美、诗性之美。文学媒介变化了,文学手段与形态丰富了,但文学之美应该永存。 【参考文献】 [1] 詹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M]. 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148. [2] 金雅.诗意共舞[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 [3] 金雅.论文学功能系统与特质[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2,(6). [4] 黑格尔.美学:第一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8.65.87. [5] 黑格尔.美学:第二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10. [6] 雅各布森.现代俄罗斯诗歌[C].//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31. 原载: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20074 原载: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2007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