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无限感慨地宣称,中国改革开放伟大进程的开端,是以文学的勃兴作为一个独特的标志的。一篇篇勇敢的文字像蜂群一样给板结的心灵传授了花粉,是文学的解放助推了思想的解放。 谁能够忘记那样的场面——成千上万的人们拿出微薄的津贴,排长队,找“路子”,摩肩接踵,奔走相告,就是为了阅读几句新锐的思想。他们觉得值,因为他们因此而燃烧了一个崭新的理想。他们因之而离乡的离乡、求学的求学、下海的下海……不过,广阔的天地、复杂的人生,让他们明白了一个重要道理,就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生活撕裂了他们以及他们的文学梦。他们完成了一次否定之否定的循环,抛弃了一切旨在宣扬理想主义的文字,也掖藏了那个理想主义的自我。 现实一些、再现实一些,是现实主宰了变革的命脉。 若是能唤醒那份“理想”,就是文学的胜利;若是不能,那么文学美梦就好比托给了一个植物人,由它在静谧的脑海之中渐渐老去。 短短的一二十年间,那变革的盛宴,经济、科学、教育、医学、法律、军事、信息技术……被一个个请上餐桌高座。电视与大片成为觥筹交错间的新宠。而文学,像是旧时代的商女,要周旋在聚光灯附近,否则,就只得从主宾沦落为阶下的粗活丫环。 在改革开放初期那批热情得有些盲目的文学青年被岁月开除了“青年”称谓之后,文学就是纯粹的商品经济了。 何至于此呢? 如果不是亲历了2008年的抗震救灾,如果不是去得那么早、又待得那么久,如果不是被那些时兴的资讯方式像飨以东坡肘子一样从饥肠辘辘而被喂到起腻,我一直还以为文学真的衰老了。 重大事件,置身其间,长时间的严酷现实刺激,你会发现当所有的摄像机对准一个场景的时候,所提供的反而不再是真实,那倒更像是跟风和赶时髦。你会厌倦乃至憎恨一种文化模式桎梏了思考的疆界,又不得不逐流于一阵群起的喧哗。这一方面是因为影像捕捉的本就是一个瞬间和一种外在,另一方面是由于任何人在镜头面前都不可避免地进入一种“演”状态,他不再裸露出那自由流淌的本真了。 电视、照片、报告文学、事迹报告……铺天盖地的信息也不能把你准确送回到当初经历过的心理状态。你被困惑淹溺,惟一的一根稻草就是:试试小说。 于是你会发现,描绘出现象是简陋的,最终只有深入到逻辑层面和德行的程度,才能够找到某种心灵的喘息。那只有靠小说而非任何其他形式所能及了。 这是怎么了?我们只有在张致的高潮散去以后,在任沉思而非欲望驰骋的世界里,才能找回被其他表现媒介所打消掉的灵魂的真实,由此也能找到文学使命价值之所在,以及我们对文学的认知与使用方法上的偏差。 第一稿写完后,我先是拿给一同参加抗震救灾的同行看。那勾起了他们的许多回忆,但那一刻我知道,我在制造一堆抗震救灾垃圾。他们的滔滔不绝让我发现,我们都在做一件最没意思的事儿,急着表白自己,他们用唾沫,我用墨水。仅此而已。 真高尚是不用表白的,而且真到极致了也就无从表白了。我们是要通过表白去掩盖无法表白的另一些东西。我们在用浓墨重彩去更改碳笔素描的那最初始的真实。那总会有点儿躲避的故意。只不过,由于是被冠以了一道颠扑不破的光环,而让人沉浸在一派虚妄的幻象之中罢了。 前两天,我才从灾区回来,我激动地发现一个个崭新的城镇以神奇的速度站立成了一片片。一同破土而出的还有一种感叹:要不是地震,这里哪辈子能重建得这么快、这么好!——我被这话唬得目瞪口呆,如同被推进一个粪坑里。是的,我们不能因为掏粪工的高尚,而非要认为大粪也是干净的。 我们飞快地就能淡忘苦难的一切,以幸福生活的名义。想到这一层,我们就可以回答前面提到的、近30年来总在困扰着我们的问题:为什么在我们穿得破衣烂衫、吃不饱饭的年代里,我们光凭一种简单的理想就能够让那些最具军事实力的人心生忌惮;而当我们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制造商、最大的商品消费国、全球第二大经济体、采购团横踹世界经济霸主大门的时候,我们是否全面获得了大国应有的尊敬?由这疑问谁还会弄不清楚精神和金钱在人类世界中的分量各有多重——为什么别人没事儿了就要向我们输出价值观,来“开化”和“现代”我们,而我们从没有找到些人类共同理想方面的东西、像敬酒的习惯一样去给别人强灌? 在我们的内里,是两极分裂的,巨人的骨架包藏的是一个不够开阔的心胸,铺张的精力却受制于裂了缝的精神内核。 这样,这本书就有了书名和主题,有了人物各自的思想与行为,有了故事线索及延伸向纵深的那些细碎而不可忽略不见的力量;也有了一种变革社会才独有的人性的自由感,一种有可能延展成事关民族崛起的中国价值观。 它和地震无关,却因地震或救灾表现得更为充分。别光以为要从地震的废墟上站起来,还更要从精神的废墟上站起来。几百年前的欧洲文艺复兴,无非是新兴的暴富阶层用闲钱订购了一次思想与艺术的兴替,如果他们仅仅去买进些衣食住行的狂欢奢侈品,他们就不可能强大到今天这个样。而我们现在,有需求、有基础、也有实力来把文化软实力搞强大了。 没有文化的给力,就谈不上民族的崛起。不靠自我剖析的热血浸濡,也就不会有文化的穿透力。 以上这些,或许和小说文本写作的具体行为无关,但是,那确确实实是激励我敢于写下去的所思所想。毕竟,文学就是拿理想与读者去一赌。读者输了,无非是把书扔进废纸篓;作者输了,他的梦也就肥皂泡般地破灭了。 原载:《文艺报》2011年02月21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2月2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