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飞(作家)李云雷(评论家) 我并不因经历多而沾沾自喜,我只是学会了在少年时期就以一个社会人的眼光来看这个时代 李云雷:你是怎样走上写作道路的?你最初的文学理想是什么?你觉得现在的写作状态离当时的理想还远吗? 海飞:1994年我开始学写散文,当时有一本叫《启星》的文学内刊吸引了我。这本内刊的编辑后来成了我的妻子,我突然发现书中真的有颜如玉。我真正开始认真而专注地写小说,应该是1996年夏天。那时候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从一家县城国营化肥厂游手好闲的保安,下放到车间当拉煤工。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场特别大的打击。我不愿拉煤,所以我梦想着通过写作调到厂办写材料。结果我调到了另一家生产药品的企业办厂报,当我坐在办公室里发呆的时候,突然发现我真的爱上了文学。其实从1986年我的少年辰光开始,我就接触到一些文学刊物。我不明白我那大老粗的工人舅舅,为什么喜欢捧着杂志看小说。我顺便帮助他看掉了一些小说,那时候我觉得写小说的人是如此伟大。我会抚摸杂志上作者的名字,想如果有一天我的名字也能印在杂志上该有多好。很多年后我开始在小刊物上发表小说,我望着小说的标题和作者的名字,会长时间地难掩喜悦之情。 写的小说越多,我越悲观与失望。不是因为现在读小说的人不多,而是因为突然发现我的作品以及朋友们的作品,有好多都是在自娱自乐。这些文字不是我想象中的小说,我想象中的小说应该更好更精彩更有深度更令人激动,应该在文字里装满那种辽远的东西。这样的想法让我忧郁寡欢,它影响到我的写作,让我一边写一边迷惘。 李云雷:在你的作品中,我们很少看到你的个人生活,但是可以感受到你对这个时代的观察与思考,尤其现实主义题材作品更是如此,能否请你谈谈你的生活对写作的影响? 海飞:我反而觉得我的个人生活在作品中无处不在。我的生活经历有些复杂,十四岁开始进入社会,换过许多工种。我并不是因经历多而沾沾自喜,我只是学会了在少年时期就以一个社会人的眼光来看这个时代。而大多数的社会人生活经验再丰富,他也不会拿起笔来写小说。但我觉得其实他们心中的感悟,比一个小说家看到、想到、写到的更精彩。大多数的作家,并没有特别多的社会经验。比如我们常说的底层小说,是没有生活在底层,而且根本不了解底层生活的人写就的。我觉得生活比小说更精彩。 所以说,我的小说里,四处都有我个人生活的影子。我觉得我就像《赵邦和马在一起》里的赵邦,他是一个迷惘混沌的人,他想去找一匹马。但即便他找到了那匹马,他仍然会迷惘得不知道方向。 我的创作走了很多歪路,因为我一直只凭悟性写作,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李云雷:《像老子一样生活》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一篇作品,你对K155路电车女司机国芬的描写,深入到了她生活的内在逻辑,写出了她的性格与内在精神。我曾用“黯淡中的光彩,粗鲁中的希望”来描述这篇小说,但你此后似乎很少涉及到现实题材,不知这是出于怎样的考虑,或者是艺术上的选择? 海飞:《像老子一样生活》出来的时候特别受欢迎,一年之内境内外有十几家报刊选载,同时进入了几家年选。这是一件令我略感恐慌的事。我确实写出了一名形象鲜明的一线女司机的形象,特别的有生活内容和质感,但却不是我喜欢的小说类型。我喜欢寓言化的写作,但是令我失望的是,有人看了《赵邦和马在一起》及《干掉杜民》后,认为太不真实了。我觉得我根本就没有考虑过真实,就像梦一样。梦是一种不真实的生活,但梦并不一定不精彩。 李云雷:《看你往哪儿跑》写的是一桩“杀人”事件后,案犯与警察,也是一对旧日朋友的逃亡与奔跑,在这里“奔跑”具有了象征性的意义。这篇小说让我们看到了你对叙述的出色控制。 海飞:我特别喜欢使用我惯常的叙述方式,一是从容,二是镜头感。我喜欢把自己悬置在半空中,以一个坐在摇臂上的电影摄像的角度来描述事件的发生与进展。我想象黑暗与明亮中的场景,想象孤独者的模样,想象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我甚至想象时间静止的时候,一滴水以怎么样的姿态滴落;想象一个女人在痛苦的时候,怎么样慢慢露出微笑的过程。我沉浸在这样的想象中不能自拔……这种想象转化为文字,令我写作的心情十分愉悦。 小说与电影实际上是有十分强烈的共通之处的。这样的说法不一定正确,但是我一直如此认为,并且觉得用亦动亦静的文字来叙述故事,会有一种气流,它是活的。 好小说都应该是活的。这并不是说小说的故事性必须要强的意思,也不是叙述必须动感的意思,而是小说本身必须具备的文字表象以下暗流涌动的那种气场。 李云雷:在《蝴蝶》、《私奔》、《干掉杜民》等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新历史小说”对你的影响,这些小说以历史或现实为题材,但侧重点不在于事实本身,而在于对其背后隐秘动力的揭示,以及对叙述的迷恋。现在你如何看待这些作品,它们是否触及到了历史的“本质”? 海飞:这些作品中,对叙述的迷恋有些过了。这不是一件太好的事,相当于一种自恋。在两年以前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现在我的叙述在往干净与风快倾斜。至于小说的侧重点不在事实本身,我觉得很多小说都是这么一个状态。 其实我的小说创作走了很多的歪路。因为我一直只凭悟性写作,对于写作者来说,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墙基不实,这个墙就很难砌牢。我所以这样说,是为了说明小说除了让人有阅读享受以外,让人有感叹、开怀等多种情绪以外,很重要的一点是,它还用来让人思考。历史的“本质”究竟如何,谁也无法说清。我以为我一直都乐此不疲地想要触摸到的就是历史的“本质”,这是一件令人兴奋并且产生无穷动力的事。我眼中的本质大约是———风生水起背后的苍凉。李云雷:你最近的长篇小说《向延安》,获得了《人民文学》奖,受到了不少评论家的高度肯定,我认为这部小说写出了新一代青年对革命与理想的态度,对历史有一种新的理解方式,这与1950-1970年代的“革命历史小说”不同,与1980年代以来的“新历史小说”也不同。你写作时,如何处理作为“个体”的主人公与历史之间的关系? 海飞:小说中所体现的历史观,是我想象中的历史观,我想它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一代人的历史观。当然这样的想象不会是空穴来风,无论是革命、叛逆,以及种种的事件,都有真相。而那个年代的真相如何去获得?大概从历史的细微处去获得是其中一种有效手段。我认为故事可以虚构,但是历史需要真实;事件可以虚构,细节需要真实。 小说家接触剧本创作后,在行文中往往可以看到潦草的痕迹;编剧会讲故事,但他写小说可能没有好的叙述语言,不懂得取舍情节 李云雷:你编剧的电视剧《旗袍》、《大西南剿匪记》、《从将军到士兵》等引起了广泛的关注。电视剧的编剧工作与小说创作有何异同,两者之间的关系如何?是相互促进的,还是彼此之间有矛盾的?你如何在介入电视剧创作的同时,保留个人艺术上的追求? 海飞:有那么一个现状是,少有编剧会写小说,他们不是不会讲故事,而是没有好的叙述语言,无法把握小说特别需要的留白。反过来说,也少有小说家写剧本,他们中一类是不愿写,一类是不会写。在我看来,剧本和小说同属文学,是两种不同的文学体裁。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接触剧本创作后,很难回到原来的语境中去,在行文中可以看到潦草的痕迹。其实这不是他写作功力的下降,而是他写作心境的改变造成的。编剧的好处在于,他所创作的剧本结构十分牢固,他把什么时候故事该进展到哪儿分得清清楚楚。但是有一个致命的地方是,他可能不懂得取舍情节。小说与剧本的关系很难说清,每个创作者对文字掌控能力的强弱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许多好的影视作品是从小说改编而来的。好多影视作品,只用了小说中的人物结构或者极小部分的事件,但是依然精彩。这是为什么?因为小说接地气。 我深知剧本和小说可以相互取长补短。我现在创作小说不多,也是因为花了很大的精力兼顾着剧本创作,我对写作过程中的小说脚本化十分警惕。我认为小说中不是不可以有影视元素,而是不可以有创作影视作品时的那种心态。 李云雷:你的电视剧在题材上很接近于《潜伏》、《借枪》、《暗算》等,但也有较为鲜明的个人特色,你如何看待谍战剧在当下中国的巨大影响? 海飞:这也是我个人十分喜欢的三部谍战剧,对前两部剧喜爱尤甚,因为我看到了这些剧中弥漫的文艺气息。除了情节设计以外,旁白与对白也十分重要,表现方式也十分重要,那不温不火的进程中,你甚至可以看得到淡淡的忧伤。其实谍战剧拍摄精良,一定会吸引大批观众,因为它包含了一个特别吸引人的元素,就是悬念。但是狂轰滥炸的谍战剧已经让悬念雷同,不再有新鲜感了。所以《借枪》实际上是一部新式的谍战剧。有许多业内人士称谍战剧饱和,实际上有哪种类型的剧不饱和?将来,谍战剧的数量或许会有下降,但肯定还会有精品出现,因为观众需要谍战剧。 不负责地炮制小说,是一件危险的事;但是沉浸在所谓的艺术中,不愿放下身段,不站高放远接受更多新鲜的写作手法,也值得反思 李云雷:你小说的语言与叙述方式,有不少“先锋小说”的痕迹,对于“70后”作家来说,这似乎是成长的一个过程,因为他们接受文学教育大多是从“先锋文学”开始的,“先锋文学”塑造了他们对“文学性”的理解。但在我看来,只有突破“先锋文学”的影响,“70后”作家才能找到自己的道路,而你正是在这方面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方式。你如何看待“先锋文学”,如何看待“70后”作家的未来?海飞:我没有刻意地去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在潜意识里,略微地对那些曾经令我心仪的“先锋文学”有所排斥。我一直以为小说这样的文学样式,尽管也可以像诗般轻灵,但是更大的程度上应该是钝器或者滚雷,可以震动读者的心灵。所以我觉得一个沉静的小说创作者,他需要的是老实地去书写,以心灵去感应读者心灵。写作之路千万条,最后只有一条,老实写作,踏实做人。 “70后”作家是承上启下的一代,或许会在某一天有一个分流,我觉得有一些会成为小说创作的中坚力量,有一些会慢慢疏离小说。疏离小说的是两拨人,一拨是小说写得特别好的,但是却没有精力或者心情再来写小说的;一拨是小说写得不怎么样的,不想要自己浪费自己的时间。 李云雷:你在并不长的写作实践中,写作方向与重点已经发生了几次转变,你转变的内在动力是什么?这种转变对你而言是一种妥协还是一种探索?有没有不变的东西? 海飞:我觉得转变不需要动力,或者说有一种动力,但写作者却对此无知无觉,就像水流不知道它会在什么地方打弯。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写的小说数量变少了,思考的时间更久一些。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安静,有时候和人聊天,有时候翻阅大量的所谓闲书。这时候我发现我们的小说创作存在一个误区,那就是我们的切入点特别的平常,或者说写的只是特别旧的地方,就像是发现了面前的一朵花,却没有发现更远处一丛有着苍凉之美的荆棘。我觉得有好多小说家对作品不够尊重,因为他来不及思考就落笔,写得十分轻率。 我想我写作方向不经意的转变不是妥协也不是探索,而是坚定地认为这种转变的必须与水到渠成。我们朝着一个方向狂奔,但可以随时校正稍稍偏离的方向,最怕的是背道而驰。如果说转变之中不变的,就是我必须十分认真负责地传达。我觉得只有经历了传达与接受,那才是活的文字。影像如此,音乐如此,甚至连经文亦是如此。 特别想要说的一句题外话是,在集体浮躁的年代,不负责地随意炮制小说,是一件危险的事;但是故作清高地沉浸在所谓的艺术中,不愿放下身段,不站高放远接受更多新鲜的写作手法、切入角度等等,那是一件值得反思的事。 原载:《文学报》2012年01月12日 原载:《文学报》2012年01月12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