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器官所能产生的各种感觉中,惟独嗅觉最为神秘,特别是现在,随着视觉的图像、听觉的声音、味觉的食物,都可以进行贮存,惟独嗅觉所对应的气味,只有在具体的环境中才能够出现,无法存留,只能记忆。气味的奥妙无比玄虚,有人说,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第六感”,就是敏锐的嗅觉神经的产物——举例说明,当你在危险的地方突然有一种不祥之兆时,那是因为你嗅到了一种提醒你的隐秘气味,唤醒了你对恐惧的记忆。 曾明了的长篇小说《百年莞香》(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写的就是另类的气味历史,气味来自于一种源远流长几千年的香料——莞香。在曾明了的笔下,这是一种能引起文人雅士关于“云衣细擎爪生痕,竟体芬芳气独浑”感慨的异香,是前香水时代的时尚鲜品,又是祛邪除病的祥瑞之物,而小说的故事恰好是奠基于曾明了对莞香历史的考古、发现、解疑与论证,使《百年莞香》流溢出来的传奇气质有了立足之本:从盛唐时期,莞香就风靡天下,上至皇宫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对莞香追慕不已。而莞香惟独对东莞大岭山的红土壤情有独钟,于是传奇就只能在这块土地上演绎。在曾明了对莞香回眸中,我们看到了那些因莞香而生的悲欢往事,以及爱恨缠绵的儿女情长。 德国小说家聚斯金德也写过一本关于气味的小说《香水》,它以少女的绝妙体香为基底,几乎把香水的制作工艺进行了庖丁解牛式的分析,但它的最终意旨,却是对西方个体生命追求美、体验美的自由精神进行赞美,是孤独的香水制作师格雷诺耶个体灵魂的解放。而同样描述“气味”的《百年莞香》,恰好成为《香水》的有趣映照,它是典型的东方文学的样本,它不仅关注于个体生命的沉迷与救赎,更热衷于宏大叙事,书写一部史诗才是《百年莞香》的野心和兴趣。 因此,莞香在曾明了的小说中,不仅仅是作为浪漫与神秘的精神符号,也是一代莞香人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根本。在莞香家族易家四代的生活中,莞香是一种无法离弃的生存要素。 五代易家人,他们的命运因为莞香而沉浮跌宕,他们的家族史贯穿了从清朝到日军侵华的漫长历史,其中有地方官吏盘剥带来的灾难,也有日军对莞香的贪婪抢夺,层层灾难的叠加,最终使莞香毁灭。 讲述浪漫、神秘的故事,向来是曾明了的拿手好戏,这一点也曾在她的前作《子弹与花》中得到过验证。从易木鱼、易馨儿、易天农、易存璞直到易香珠,无不在演绎着令人惊叹的传奇,在这一点上,曾明了体现的是古典小说的“演义”之美。 易木鱼作为首代与莞香结缘的人,是一个躺在木鱼中随江而下的孤儿,他习过武、做过珠宝生意,与皇宫里的格格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最终留下一片莞香林和香胆,为莞香家族的传奇写下了序章;易馨儿一段旷世奇缘式的爱情,成就了“女儿香”坚贞、浓脂深透的盛名;易天农遵循着内心对莞香的敬畏,持家、养育儿女、享受莞香带给他的荣耀,但最终却因为莞香林被官府砍伐而活活气死;他的儿子易存璞和他一样,以生命完成了对莞香的守护,因为保护女儿香而被处死刑。易存璞和他的妻子上官兰儿,是《百年莞香》中最丰满的两个人物形象,在他们身上,集中体现了莞香人的特征:淳朴、智慧、乐观、善良。 但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个体的命运最终都将指向悲剧,官府的盘剥与贪婪,反反复复,像是一个关于命运苦难的轮回,始终在磨砺易氏家族。最终,为易氏五代人蒙上了一层悲壮色彩——这也是对人类在苦难中繁衍生殖、延续文脉的精神的礼赞。 悲壮是易氏家族男性的宿命,而奇美则可用来形容易氏家族的女人,曾明了的女性笔触的特色在描写易氏家族的女人时,显得尤为新鲜多汁。易阿枝与易存璞姐弟俩各自所经历的凄婉爱情,构成了两段令人扼腕长叹的悲情篇章。而最为玄秘的“设置”,则是小说中上官兰儿与慈禧太后之间,存在着神秘的命运叠合现象,这个点睛之笔,为小说带出一个注定无解的问题:同样是人,何以在命运的偶然性与必然性之间,存在迥然不同的悲欢命运?这个疑问,使《百年莞香》有了一种基斯洛夫斯基在电影《双面维若妮卡》中所表现的哲学思考。 在易氏家族延续百年的悲欢史中,莞香像一个符号,穿针引线,将东莞乃至于珠三角的风土人情、民俗习惯都缝合于一体,比如香市交易、莞香的生产与种类、“下南洋”的悲惨境遇,乃至于婚丧嫁娶的民俗细节,集成为一个“历史文物储存器”,收纳历史,贮存文化。 为此,在写到莞香时,曾明了笔下跳跃着膨胀的激情,笔端之下,莞香恍若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孤独”一词,摆脱实体,成为一种形而上的精神象征,正如曾明了在引子中所言:“她是烟,是气,是魂……留给世人的是一种不断不灭的精神气脉,也对人性的贪婪有无尽的鞭笞和追问。” 文学没有地域之分,好的文学从不刻意迎合,它只负责描述不朽的命运和心灵,但对于向来缺乏一个标志性文学作品的东莞而言,《百年莞香》在书写了一部带有异香的史诗的同时,因为对一个地域的群体精神的提炼与概括,成为了东莞的在文化层面上的代表性作品。 原载:《文艺报》2009-07-11 原载:《文艺报》2009-07-1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