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毛可一5岁,她很小很小地站在地板上,一个叔叔把她举了起来,顺势抛上了天空。随后的事情就变得异常简单,毛可一一次又一次被抛了起来,一次又一次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接住。在我的记忆里,这孩子就是一只唱歌的空竹,欢乐无边。 十年之后,几个月前吧,我遇到了毛可一的父亲。这位哲学博士满脸都是茫然的表情,他和我谈起了毛可一的小说。哲学博士望着自己的脚尖,对我说:“——她写的那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是啊,哲学博士的茫然是可以理解的,他15岁的女儿写了一部浩大的长篇,是关于另一个世界的,是死后的世界,是灵魂的世界,然而,却不是死亡的世界。死后的世界居然是那样地鲜活,那样地生动、诡异,那样地明媚、斑斓,充满了人类性。 哲学博士受到了挑战。在女儿的小说面前,我相信他的“主体与客体”、“此岸和彼岸”、“形上与形下”、“现代与后现代”已然失去了逻辑上的联络,他茫然的眼神有些无助,他渴望答案。很遗憾,我没有能力帮助他。我假装对我的脚尖产生了兴趣,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它们。可是我好奇。除了地球,我哪里都没有去过,——我又何尝不想看看魂魄的世界?我在哲学博士的书房里对毛可一的母亲说:“把你女儿的小说发给我看看吧。” ——我看到了一团火。这团火是妖娆的,它的色彩奇幻而又瑰丽,它在摇摇晃晃。 不可思议的是,这团火具备了火的全部要素,唯独没有温度。没有温度,这团火一下子就规避了“水火无情”的危险性。你可以把它顶在头顶,你也可以把它托在掌心;它可以燃烧在布艺沙发的扶手上,也可以摇晃在驾驶舱的方向盘上。——如果你愿意,你一样可以把它当作动态的圣诞礼物,和鲜红的、白绒滚边的袜子一起送给全世界的孩子。毛可一小朋友为她所描绘的世界做了一次极好的命名:灵界。不是阴曹,也不是地狱。 ——这有意义么?有。这意义来自于一个孩子的天性和本能,她的健康,她的善良,她的乐观,她小小的、带有一点忧郁气质的希望。她稚嫩的声音有这样一种求诉: 世界不只是钢筋与水泥、废话与出版物、防盗门与说教、计划与智慧、附加值和大甩卖、科学和单词、提拔和卷铺盖、满仓和空头、明星与想唱就唱。在物质所构成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是的,还有一个世界,那是灵魂的世界。要信。我们有灵魂。我们真的有。它只是不在这里,可它在那里。那里不叫天堂,那里也不叫地狱,那里的灵魂也有“好人”,还有“坏人”。 在灵魂这个话题面前,我承认我有些神经质。为什么呢?因为我出生在上一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在这个世纪出生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命运,我们的心智遭到了一种哲学的格式化,这哲学气势磅礴,具有压迫和粉碎性的力量,它叫“彻底的唯物主义”。“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暴力的,它是精神上的凯撒——“我来,我看,我征服”。它使一个庞大的民族不再相信灵魂,在物质之外,我们不再需要有任何守护。 所以,一看到有关“灵界”的叙述我就忍不住欣喜。套用伏尔泰的句式,我想这样概括毛可一的冲动:没有灵界也要创造一个灵界来。 我一直相信这样一个说法,一个人在青春期的时候都是天才的哲学家。前世,未来,憧憬,担忧,“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活着?他(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灵魂可否守恒?灵魂与物质一起将构成何等炫目的风景?这些永无答案的追问属于青春,这追问是他们精神上的内分泌,它能在最大的限度内击活并升华生命。我浅显的人生经验告诉我,永远不要藐视青春期的心思,青春期的心思也许和哲学家的思辨一样,一旦延续下去,必将深不可测。 人与人的区别就在于,一些人把这些问题埋在了心里,等他长大之后再一次拿出来咀嚼;一些人的目光过于炯炯有神,他们专注于现实、现世,盘旋在内里的心思稍纵即逝。由是,他是他,你是你,我是我。世界的复杂与难解轰然而至。我没有把毛可一说成一个思想者的意思,事实也不是这样。但是,我喜爱那些相信灵魂的人,无论他是一个长者、孩子,无论他是国王、乞丐。 现在的问题是,在一本行将出版的小说面前,我们有必要来谈一谈艺术。我赞赏一个15岁的孩子所体现出来的语言能力,她早已不再是一个被人抛送的空竹。她的腋下再也没有一双可以操纵她的大手。她自行其是,她业已发出了自己声音。这声音来得过早了,它的成熟让我惊叹,而成熟背后的、偶然一现的稚嫩更让我觉得可喜与可爱。——稚嫩是初生的牛犊,稚嫩是咩咩的小牛,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部小说最迷人的地方大概还是毛可一用文字所描绘出来的场景,干净,一尘不染,仿佛电子高清。这些得益于毛可一的语感,干脆,也黏稠;也许还得益于她在视觉上的辨析能力。——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说,这部小说是一团火。或湛蓝,或酡红,或青紫,或明黄。它剔透、摇曳,捧在掌心,永远也不会被烫着,仿佛手捧莲花。 (《花月初开》毛可一/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版) 原载:《文学报》2010年5月20日 原载:《文学报》2010年5月20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