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鲁若迪基的诗集《没有比泪水更干净的水》近日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鲁若迪基是深得故乡“土地根性”滋养的诗人。他的诗关注的是故乡小凉山的土地、土地上以“少数”命名的人群。这是一种“在故乡中”的写作。这种写作的基点与品质让他拒绝热闹与潮流,孤独而执著地凝望着大地上的一切,在凝望与书写中默默成长。海德格尔说过,“每个伟大的诗人作诗都出自于惟一的一首诗。衡量其伟大的标准在于,这位诗人对这惟一的一首诗是否足够信赖。”鲁若迪基还不是伟大的诗人,但他是用自己所有的作品去书写那首只属于他的“惟一的诗”的诗人。这首“惟一的诗”就是鲁若迪基“在其中”的故乡小凉山: 我是小凉山/是把女人从传说从苦海荡来的/猪槽船(《我是小凉山》) 我以树的名义/生长在滇西北高原/相信这片土地/能收获语言/……能孕育美的意境(《以树的名义》) 天空太大了/我只选择头顶的一小片/河流太多了/我只选择故乡无名的那条/茫茫人海里/我只选择一个叫阿争五斤的男人/做我的父亲/一个叫车二拉姆的女人/做我的母亲/无论走到哪里/我只背靠一座/叫斯布炯的神山/我怀里/只揣着一个叫果流的村庄(《选择》) 文学写作的空间与范围是无限宽广的。但是,鲁若迪基是一个懂得退守的诗人,他理性地要求自己从广阔的空间与虚幻的想像中退回,把诗歌的根基落实在“只有针尖那么大”(《小凉山很小》)的故乡小凉山上。他诗歌的这种“退守”品质,让我想起了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这位伟大的小说家一生也只写那属于他的“邮票般大小的地方”——约克纳帕塔法县。而且,鲁若迪基诗歌的这种退守品质更将他自己从当下诗坛那“已经找不到自己家乡”的写作群体中分离出来,使自己成为一位拥有并真实地生活于故乡泥土之上的诗人:“故乡果流/……那里的河/在我身上奔流为血/那里的山/在我身上生长为骨/我熟悉那里的神/也认识那里的鬼/他们见了我/都会拥抱一下/这个世界/只有那里的鬼/不会害我”(《果流》)。 在鲁若迪基笔下,故乡所有习以为常的事物以及它们之间质朴的关系和魅力都以一种“本源”的面貌呈现出来:雪后/那些山脉/宛如刚出浴的女人/温柔地躺在/泸沽湖畔/月光下/她们妩媚而多情/高耸着乳房/仿佛天空/就是她们喂大的孩子(《女山》)。诗中诗性与灵感的闪现不是技艺的操作,而是诗人在某场大雪之后对故乡的一次瞬间拥抱,就像闪电掠过山峰,一切都在语言中被照亮,世界得以重新认识。 “在故乡中”这种“与本源亲近”的品质不仅让鲁若迪基的诗性多了《女山》一类的智慧与轻盈,更多了一份关注脚下土地的“疼痛感”的生命体验的品质。正是这份品质让他的诗歌厚实起来,拥有了一种走出自我、去拥抱故乡土地上演绎的各色生活的能力:乡长说这个村缺水/饭也吃不饱/妇女都外出打工了/是个光棍村/有七八五十六个光棍//县长戏说请他与寡妇村联系一下/然后拍板解决了人畜饮水问题/水引来了/温饱问题自然解决了/可是,那些外出打工的妇女/还是没有回来/听说有几个春节回了趟家/又把在家的小妹带走了(《光棍村》)。一个通常由小说来完成的题材,在诗人口语化的叙述和“戏剧化”的处理中,实现了诗意的写作,在最简洁的篇幅里融入了尽量丰富的现实人生。 从文化生态的角度讲,鲁若迪基诗歌这种“在故乡中”“与本源亲近”的品质不仅规定了他诗歌写作对象的选择,更浇灌出了属于这片土地的诗歌艺术。他的诗通常采用简单、率直的语言,在叙事性的陈述中突出某个饱含诗人智慧的戏剧性因素,从而让诗显出某种难得的类似于日常生活的平易感和智慧感来。比如《一路葵花》:通往机场的路上/你打来电话/说路的两旁/开满了葵花/非常的美丽/那么多的向日葵/把大地装扮得一片金黄/令你怦然心动//你这向阳的红花呀/也许还不知道/我就是其中那株/想用牙咬住太阳的向日葵/而现在/我只想轻咬你的耳朵/祝你一路平安。虽然是一首写分别的情诗,但诗人没有去写海誓山盟,哭哭啼啼,而是选取了一个极其日常的生活情景——分别时的通话,一种常见的自然景物——向日葵,一种谈话式的口吻——日常叙事;诗人的智慧显现在他把这些极其普通的东西连缀成诗的能力上,而巧妙的戏剧性安排成为了诗意显现的一个关键性因素。诗人先写开满路边的葵花,写葵花点燃了的“你”的情感,紧接着把恋人喻为“向阳的红花”,把自己喻为路边花丛中“那株想用牙咬住太阳的向日葵”。可是,现在因为你从路中经过,我不想咬住太阳了,“我只想轻咬你的耳朵/祝你一路平安”。比喻间的转承,“咬”字的妙用,平易亲切而又精炼的叙事,让情人间爱的温暖、甜美与可人跃然纸上。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语言与诗意间的关系一直是现代汉语诗人孜孜探索的问题之一。废名先生上世纪30年代在北京大学讲授中国现代新诗时指出,“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其文字则是诗的”,“新诗要有别于旧诗而能成立,一定要这个内容是诗的,其文字则要是散文的”。鲁若迪基沿废名指出的路子,用他带有故乡土地根性的口语为我们呈现了诗歌语言的一种可能。他的诗歌语言都是口语的,散文式的,但内容却是诗的。比如《餐桌上的粮食》: 这些番茄 面包/这些奶酪 热狗/这些黄油 咖啡/这些牛奶……/都是机器的产物/只要付了钱/你不用去思考什么/就可尽情享用//然而/小凉山上/我面对土豆/就无法回避土豆后面的/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的耕牛/耕牛后面挥汗如雨的/农人……/无法轻松地把它吃下去 无论从语言、诗意还是题材来看,这首诗像鲁若迪基的大多数诗歌一样,主动从知识的海洋返回脚下的土地,从遥远的文化想像返回真实的生存根基,从复杂朦胧的书面语返回简单朴实的日常口语,在轻与重的对比中突出了对故乡生存方式及其生活之难的喟叹。在大多数诗人都习惯于复杂的思考,把诗歌中的基本情感说得越来越玄学的时代里,鲁若迪基却在那些最简单却又不被人们言说的地方,用聪明人最始料不及的简单破解了一切复杂的机关。这应该就是越来越被当代诗坛遗忘了的民间文化精华及其对鲁若迪基影响的表现。 原载:《文艺报》2010年01月13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1月13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