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国《中锋宝》, 《中国作家》2010年第3期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这话大致没有错。翻翻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说,没有历史感是难以想象的事。30年岁月流逝,小说的书写方式、叙事套路乃至美学趣味悄悄发生了变化。现今的小说,是个人经验的无限丰富与活色生香,却也是历史纵深感和群体认同感的消失。《中锋宝》没有沾染时文习气,反有一种若有还无的旧气息,更确切地说是个人“小历史”与时代“大历史”相混杂的气息。它仿佛是在30年的时光之河中架起了一道桥,但于桥的两端,皆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种“陈言务去”的距离。作家并不刻意于那种昔日的宏大叙事,只着墨于日常生活的最琐屑细小处,却于淡淡不经意间笔下藏锋。小说由小小篮球牵连出两个时代,不仅勾勒出昔日中锋雷日宝和其球友半生命运之变化,更呈现了几十年世易时移风习之变迁。这小说与时文相别意味深长之处,可能正在于两点,一个是它为什么要触碰这段眼下不太有人留心的历史,另一个是它触碰历史的方式,以及这种方式背后所隐藏的一代人的家国情怀。 先来看它的方式。篮球是这篇小说的重要道具,小说今昔对比的结构也如同球赛可分为上下两篇。上半篇以知青雷日宝因篮球特长招工回城始,继于其在机械厂的篮球生涯,至机械厂破产而结束。对于计划经济时代工厂的描写,历来有十七年文学豪情洋溢的阶级主体性的展示,有改革文学现代化梦想的峻急沉痛,有底层文学对于工人阶级命运的激烈思辨。肖建国不这样写,他扒拉开这些问题的缝隙,捡起了一只旧篮球。篮球,是那个时代的群众狂欢,那个时代的八小时之外,那个时代非政治的日常生活的迷人风情。篮球还是雷日宝的个人命运之桨,桨声波动之处,是其爱情与职业前途的几次小波澜。作家一边工笔细描雷日宝的篮球人生,一边用不动声色的闲笔点染出时代的变化,渐渐地,不能脱产练球了;渐渐地,赢球之后的庆功会取消了;到末了,机械厂破产了,雷日宝卸下工厂的篮板篮框回到了家。 小说开篇以一句“雷日宝最抖的是在县机械厂那段日子”,定下了前半篇怀旧抒情的基调。作者采用了一种白头宫女说玄宗的叙述口吻,将昔日生活的点滴细细数来。比如小说中雷日宝到机械厂报到第一次参观工厂,不像是一位初来者的新鲜和陌生,倒有一种旧梦重温的熟悉和沧桑,仿佛电影里黑白色调的梦境追忆,悄无人迹,只有移动的空镜头缓缓变动的场景。历来工业题材作品多写“力”,难见“美”,此小说却因怀旧所特有的美感产生方式,使得工厂难得地成为了审美对象,一座文学中的“798”。作者似乎过滤掉了与怀旧情调不符的噪杂历史,呈现了一个别样的“文革”后期记忆。“很多人不再关心文化大革命,把热情转到了看球赛上面。”这段记忆被处理成有规则可循的球赛,雷日宝和球友们的未来,如同一场场赛下去的球赛,输赢皆有规则,努力就有收获。这样,如作家所言“无须送礼,无须走后门”即可拥有的社会认可。 然而到了小说的下半篇,这风流尽被雨打风吹去。抒情的意味淡去,换成了冷静的写实笔法,就像作家上下半篇的转折语句,“那些日子是顺畅的、单纯的,恍如生活在虚空中。今天才算是落到了实地上,撩开了生活的一点点帷幕”。帷幕背后,是时代转换中一群人各自相异的命运。雷日宝的昔日球友,李、周两人在转变之中占得先机,一个调到县体委机关走上从政之路,一个迎娶干部子弟下海经商。这种命运沉浮与转变,被作者处理为一种隐藏的道德叙事,因为这两人都是以一种在前半篇的语境里“不光彩”的方式侵占了雷日宝的机会。这是作者给出“生活的实处”的解释,新生活的游戏法则。小说的结尾,作者让周侵占李之女儿,将这种道德的沦丧推演为一种戏剧化的极致。至于道德上更为单纯正派的雷日宝,却在转变之中沉沦下层。小说细致描摹了他对于新的法则从懵懂到摸索的适应过程,让他放弃了其父亲勤俭发家的谋生之道,干上了更挣钱的装修包工头。他从已晋升为外经办主任的周之手接到装修工程,抚今追昔之际,各人对于几十年的社会变化有着不同的解释。 耐人寻味的是雷日宝的态度。小说结尾处雷日宝的一句 “不说,就是不说”颇有意味。回到文本来看这“不说之说”。如果说前半部分篮球是牵连雷日宝命运之偶的拉线,到了下半场,这道具仅成了今昔对比的由头。篮球场上已经换了新的一代人,这一代人在雷日宝的眼中,“他羡慕他们的条件,不羡慕他们的球技”。这正藏着雷日宝对于两个时代的判断。对着几十年的沧桑之变,“条件”正对应着雷日宝在现实生活中所认可的时代进步,而他不羡慕的“球技”——往大里说是“球技”之外的很多,或者正是今日雷日宝们怀念过去的理由。用雷日宝的话说,是“表面搭住了,内里的缝隙还在”。这或许正回答了篇首的问题,后半篇所描摹的现实,是作者写作上半篇的现实语境;而这“内里的缝隙”或寻找“缝隙”的热情,正是作者从现实出发再触碰那段历史的理由。小说正是在这样的平淡之处见惊心。 原载:《文艺报》2010年06月09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6月0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