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燕霞的长篇小说最擅长的是写女性,写女性中的客家女性,写客家女性中一群特别的女性。围屋,本是江西、福建、广东三省相邻地区客家人集中居住的一种建筑形式,建筑风格与艺术风格都很特别,透溢出一种很独特的文化意韵。生活在这种围屋里的客家人团结、亲和,虽然围屋里可以有数十家,甚至上百家人家,但就像是一家人。然而,温燕霞笔下的这个被叫做“谢家老围”的“围屋”却是另一种围屋、另一种世界。十多年前,她写出了四十余万字的《夜如年》,把生活在如同地牢一般的谢家老围里百多位寡妇的命运泪淋淋、血淋淋地展现了出来,让人对她细腻地描写女性形象及其女性心理的创作有了深刻的认识。最近这几年,由《夜如年》改编的电视剧《围屋里的女人》播出后,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于是,作者把《夜如年》作了修订,也以《围屋里的女人》为书名,于最近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再版发行,再次引起了读者的关注。 《夜如年》《围屋里的女人》,一虚一实,两个名字加在一起,已经可以让读者知道作者要讲何地何人何故事了:铁桶般围屋里面的女人们,其夜漫漫,度一夜如熬一年。作品值得关注之处有二:一是为中国小说增添了新的悲剧女性形象,二是成功地展现了特定环境中的女性心理。 小说的文字,是人物命运的轨迹。因此,与其说是温燕霞小说的文字吸引人,不如说是她讲述的人物命运感动人。《围屋里的女人》最有力量的所在,就是让读者在整个阅读过程中,时刻感到人物命运不断地撞击着自己的心灵,让自己生发激动,去悲愤、去爱、去恨。鲜明的人物形象在命运轨迹中不断站立起来,站立在字里行间,站立在读者的面前。 谢家老围从它建成的那天开始,就注定了这是一座凶宅,是女人的地牢,是寡妇的墓地。这种围屋,还有作者的笔触已经伸展到的围屋外面的社会,是不是当时中国的一个缩影?读者可以有自己的见解。无论如何,围屋是整个故事黑沉沉的背景,是小说人物命运悲剧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作者展现了一百多位来自各个地方的一个特殊的寡妇群体,其中十几位性格不同、年龄不同、经历各异,让读者印象深刻;其命运最为惊心动魄的豆苗、五娘、铁板嫂和阿芸婆四位女性,上演的是一幕幕既无奈又不甘无奈最终还是在无奈中死去的悲剧。小说为那个令人窒息的围屋世界吟唱了一曲深沉的挽歌。 18岁的豆苗是“清洁堂”里最年轻、最健康、最青春靓丽又最苦命的“寡妇”。她所面对的世界,无论围屋内外,都是铁桶一般让人窒息。当理想不再、春情毁灭,她用斧头斫开围屋角楼的铁锁,从高高的墙垛上跳了下去,以死来实现自己的“最后一个想法”。渴望生活的最年轻的生命和活力就这样作了了结。五娘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少妇,曾经在戏班子里闯过几年,给人当过姨太,不仅美,而且十分优雅,这是她当女伶给她带来的特质。她的那个老东西是把她送进围屋之后死的,所以她在围屋里就不是一个安分的“寡妇”,成了人们常常指说的“尤物”。被这个世界窒息已久的五娘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挣脱自己的“苦命”,连同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玉郞一起被白匪将错就错地枪杀,并把头割下来悬在城头示众多日,直至成为两个骷髅头。铁板嫂是谢家老围的管家婆,也就三十来岁,身材高大,力气健壮,三分是女,七分像男,长相是比较粗丑的那种。在其人生命运轨迹中,作者写出了她的多面性:围屋里的管家,管起谁来都十分的严厉,但她自己也被窒息的世界压得透不过气来,先是产生了同性恋的行为,后来又不顾一切地追求老龙子,在围屋里藏起了男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同意去放火杀人,却又义无反顾地冲进自己放的火中去救孩子。阿芸婆是谢家老围的堂主,原是才色、人品皆佳的美人,无奈命苦,人未到中年,还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却是丈夫、儿子都死了,连情人也死了。她没有战胜任何人,连自己都战胜不了。最后选择鱼死网破,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狠下手段,先结束了她认定的对手,再结束了自己。最后一个死的,是悬梁自尽的她自己。“一个女人在世上能够遇到的苦难她都遇到了,一个女人在这世上不能承受的悲伤她竟然也都承受了!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真正的绝望和彻骨的悲哀”,这句话是作者给她特制的墓志铭。 生活在谢家老围里的女性形象是独特的,具有典型意义。围屋和女人,就是这个世界与女人,在温燕霞的笔下,有着一种必然的联系。这座凶宅就是为这群女性建筑的,有了这座凶宅,就有这一百多位女性的悲剧命运。作者以形象解释悲剧的社会原因,用围屋把整个社会、女性群体的悲剧元素集中起来,形成了一种典型的氛围。而这群女性的苦难和悲剧,又构建了这座围屋的所有内涵:阴森森寡妇之居,血淋淋凶相之宅。正如所有的建筑原本并无实质的文化含义,是设计者、建设者、居住者用理念、形式和习俗为它注入了特定的意义。 《围屋里的女人》还有一个很值得关注的特点,就是它的女性心理特别是性心理描写。中国的小说自觉重视心理描写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始,但由于传统伦理的禁忌,女性心理、特别是女性性心理的描写总是受到自觉与不自觉的限制,因为这些心理写出来,总有许多“不雅”,所以不写、少写、谨慎地写,便成了许多作家的自我约束。还有一个原因,以往的小说作者基本上是男性,男性作者写女性性心理,无论多么深入生活,总是隔了一层,而且是厚厚的一层。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人类最大的集团分类,就是男女两类,男人永远弄不清女人的那些事,女人也永远明白不了男人的一些事。所以需要女性作者来完成这个任务。九十年代,一批所谓“新潮”“新人”,特别是“新女性”作者涌现,人数一下子膨胀了许多,胆子一下子大了许多,以自曝心理、特别是性心理为时髦,写得越来越露骨。但是否都合乎创作的逻辑,合乎人物、情节的需要呢?这是值得商榷的。因此,具有文学意义的女性心理描写、特别是女性性心理描写,仍是小说发展要解决的一个问题。 《围屋里的女人》的人物环境十分特别,一座想要与外界隔绝,更要与男人隔绝的女人围屋,其内涵总是异化变态的。一个独居的女性要想心如死水尚且很难,更何况一百多位各种各样长相、经历、个性、心理的女性聚居一起,变幻不定的心理、自然的性要求和压抑下的性心理变态,无可避免会以各种方式表现出来。温燕霞作为一位深入观察生活、研究客家女性的女作家,有自己的优势,有自己的美学追求,也有自己独到的艺术手法,她把自己的笔触深深地探入了人物的骨髓里,探入了人物的心灵中,揭示了人物行为的原动力。因此,作品真实地描写了女性性心理。对豆苗、五娘、铁板嫂和阿芸婆等女性正常的、自然的或变态的心理和性心理及其行为的真实而艺术的呈现,作为特定环境下特定人物形象的重要元素,成为这部小说十分成功的部分。这些女性心理描写对读者有着巨大的震撼力和说服力,孤独、寂寞、好奇、恐惧状态下不同年龄段的女性自觉或不自觉地生发出来的自省、自慰、自抑、冲动,有的甚至是同性恋行为,无疑是特定环境下人物命运的重要轨迹。被困在深山围屋里的女人,深山已是一层禁锢,谢家老围又是一层禁锢;传统是一层禁锢,被传统扭曲了的观念更是一层禁锢。这层层禁锢如果尚未被发现、被醒悟,日子会在种种沉重的窒息中不知不觉地过去,直至某天死去。但是与传统相冲突的社会转型期的观念被带进了深山,撞击着这些敏感的女性,她们终于发现了这些要命的禁锢,感受到了自己窒息的命运,于是求生的本能和本能的欲望时时刻刻在想着法子要把围屋或挖个小洞,透口气,伸展一下自己优美的肢体;甚或在围屋的片刻间隙中,与外面的男人嬉闹一会儿,耍个野,好让干涸的情欲得到一点滋润和满足。有了这些心理描写,人物形象饱满、丰富,情节更有逻辑性;看了这些心态表现,读者对围屋里的女性心思有更加深入的理解,对她们的命运产生更为深刻的认知和同情。 作者在小说的首页对作品的内容有概括性的两句话:寂寞铁围屋,煎熬女人心。我想,这是她的创作灵感,也是她的创作动机。合上小说,豆苗、五娘、铁板嫂和阿芸婆等十数位女子的形象总在我的心里跳荡,她们的悲剧命运不断地在我面前一幕幕地再现:豆苗跳下墙垛时的飘动,五娘临死前绝望的叫喊,阿芸婆颈项下的那根红色背带,被熊熊烈火吞噬、熔化的铁板嫂对老龙子发出凄厉的呼号……我意识到作品最后一段象征手法的描写具有的特别意义:窒息人的世界必将在这些被窒息的人的愤怒中,在被她们的力量召唤而来的巨雷暴雨中倒塌,高墙不再,人群散去。 原载:《文艺报》2010年04月09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4月0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