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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勇于“埋葬”完美——读高璨的诗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王家新 参加讨论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诗歌是经验的产物,是时间和岁月的结晶,也是一条远远超出人们所能想象的远路和艰途。因此,几乎任何“小天才”现象都很难进入我的视野。路还长着呐。
    如果追溯起来,我这种诗观和文学态度,很可能受到里尔克的影响,以下是我早年一读到就永远记住了的里尔克的一段话:“啊,说到诗:是不会有什么成绩的,如果写得太早了。我们应该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地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够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很够了),——诗是经验。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必须能够回想……如果回忆很多,我们必须能够忘记,要有很大的忍耐力等着它们回来。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布里格随笔》,冯至译)
    正因此,我对一个人过早成名总是持一种疑虑的态度(说实话,我对我自己的“少作”就感到脸红,虽然它们中有的已被选入中学课本什么的)。在这之前,我也接触过一些少年作家,也总想从中看出几缕“天才的闪光”,但总是被那种奶声奶气所打住。也有真正有天分的,比如北京一位大学教授儿子的诗,我看了就甚为惊讶。但问题是,他现在早已“移情别恋”,不再写诗了。那种神秘的诗性说消失就消失了——也许是永远消失了。
    但是,西安小诗人高璨不一样。当我打开她的两本诗集《梦跟颜色一样轻》《第二支闪电》,我的一些疑虑消失了,不仅如此,它们还给我带来了欣喜和惊异。从高璨的诗中,我不仅感到了一个少女诗人特有的清新和可爱,也感到了一颗诗心的早熟和早慧,不仅感到了她这个年纪很难达到的对语言、对诗歌形式和技艺的几近自如的掌控,也感到了一种正在生成和生长的诗歌感受力,如她在前几年写的诗《飘过童年的云》:那么多云飘过/那么多枝桠重新长出/可我永远找不到/飘过我童年树桠的那朵云。
    那时她还是一个“童话诗人”,诗句透明而又耐看,透出对生命永恒的追忆。到了《第二支闪电》中的近作《秋天的格调》,竟有些沧桑感了:叶子开始落的时候谁都不知道/燕子走之前也未与我告别/秋天的沉默/就是一群青苔/无言地爬上青砖。
    这正显示了一个年轻诗人成长的痕迹。《飞机从天空飞过》,也摆脱了那种孩子气的单纯幻想,显示了令人称奇的对人世万象的观照和把握:“他们都是纷纷的过客/只有飞机钟爱于/一次又一次到达”,高璨已开始跳出她的童话世界,像个小哲人一样观察人生了!
    出人意外的还有《蝈蝈》。“蝈蝈”往往为童年之伴(现在则变为“喜羊羊”或别的什么了),为“童话诗”(其实它们大多不过是“仿童话诗”甚或“伪童话诗”)永恒的歌咏对象,但高璨这首诗不一样,“它们的歌声很远,夏天很远/它们在我的窗台,夏天就在屋里”,写到后来,竟出现了这样的诗句:对于唱歌/合唱,或者独唱/都由自己决定。
    这才是真正的个性显露,或者说,是对生命内里的深入,是自我意识的觉悟。到了《第二支闪电:读尼采》,我更惊异了,这还是一个初中女孩子写出的诗吗?诗中那种对人世平庸、虚荣的嘲讽,以及诗最后的“黑衣人盼望一场暴雨的征兆……/他是乌云中劈出的第一支闪电/他盼望着第二支”,都已远远超出了一只“小船”的“负重量”。高璨已开始由抒情与幻想进入到一个更为严肃的生命与存在的领域了。
    这使我想起了英国诗人布莱克的“天真之歌”与“经验之歌”之说。一种过人的敏感和早熟,使小高璨提早由“天真之歌”转向了与她的年龄还有些不相称的“经验之歌”。而这,或许正是希望所在。我想,如果不能完成这样的转变,“童话写作”或任何“天真之歌”就会变得难以为继。正因此,我对高璨这样的诗歌新人有了某种属于诗的期望。就在去年初冬,在西安,我曾和几个诗人朋友一起在一个雪天登上古乐游原眺望。想到那次登临,想到那片飞雪迷濛、文脉深蕴的土地,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高璨这样的诗句上:一棵干枯的老树/永远站在春天的门口/将一枝藤条/递进春天的家。
    这样的诗句,不仅写出了大自然的魅力,也完全可以用来提示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诗的创造力。的确,高璨的诗,就是这样一枝小小的、清新可喜的藤条,被递进了我们这个语言的家园中。我们这个家园,看似很繁华,其实已很有些荒败了。
    不过,作为一个已在诗歌的路上跋涉了多年的“诗歌前辈”,我对高璨仍有话要说,那就是希望她一方面仍要多读书,另一方面还要注意摆脱掉那些她所受到的文学影响,尤其是所谓“美文学”的影响。这里,仍是诗人里尔克的一句话:“只有当个人穿过所有教育习俗并超越一切肤浅的感受,深入到他的最内部的音色当中时,他才能与艺术建立一种亲密的内在关系:成为艺术家。”
    我真希望这样的话能成为高璨以及像她这样的文学青年的座右铭。高璨无疑有她自己的感受力和初具的艺术个性,但我感到它们有时仍被淹没在过于美丽的词藻和“情调”中了(比如《秋天的格调》中的那个“格调”,就“未能免俗”)。她也无疑有着很好的诗歌训练,但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问题是:要有勇气把诗写得不像诗,要敢于打破人们对诗歌的期待和那些审美观念,以真正呈现出她的艺术个性和生命的质感。
    也可以说,高璨已写出了她这个年纪所能写出的“完美”的诗,但下一步就得“埋葬”这种“完美”,不然人生和艺术就不会走向成熟。许多诗人在他们的创作生涯中都走过这个历程。因为诗也好,思想也好,都不仅是对经验的发掘,它们还是“经验的成长”。
    也只有这样,在时间的考验中,一个人才能使他自己真正地献身诗歌,并属于诗歌。那就让我们对高璨以及像她这样的年轻诗人期待着。
    原载:《文艺报》2010年04月09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4月09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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