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的作品一贯关注当代社会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场景,并在这些毫不起眼的日常生活场景中透露时代的文化图景。新作《龙舟》[1]在题材上无疑延续了林那北一贯的路线。中篇小说《龙舟》讲的是一个小区物业主任胖子和他的手下万炳为讨回业主欠缴的物业费绞尽脑汁的故事。胖子刚开始想利用万炳的奇特武功威慑业主,达到让他们交钱的目的。这招效果不大。他想到的第二个办法是买一条龙舟组织龙舟队参加比赛以此密切物业和业主的关系,可是没钱。没想到万炳居然通过妓女许东芳拿到买龙舟的赞助费,解决了问题。与林那北大部分作品的悲剧色彩有所不同,《龙舟》的结尾是暖色的,这无疑标示了作家创作路径及思考的某种细微转向。 《龙舟》涉及到当下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经常碰到的一类矛盾,就是物业和业主的矛盾。具体到这篇小说中的锦绣小区而言,由于开发商迟迟无法按照约定下发房产证,导致业主拒交物业费。而房产证之所以无法下发,又与开发商为牟利买通规划局乱改规划、相关人员出事落马有关。因此,这里无疑涉及到相关法律、政策不健全的问题,涉及到权钱交易的问题。但是出了这一系列问题之后,小区还得照常运转,人们的生活还得继续。这时候,什么力量足以维系这种混乱的局面呢?就好像出了三聚氢胺、假酒假药乃至假疫苗之后,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除了寄希望于相关的法律、规范能够及早出台,或者得到真正的落实外,还有什么力量能够使我们现有的道德状况好转呢?小说中的胖子和万炳让我们看到了某种希望。 胖子是锦绣小区的物业主任。这个体态臃肿、爱喝酒、爱骂人的物业主任其实有着一段不幸的往事。他卖了房子送妻子出国和另一个美国老人假结婚,结果妻子背叛了他和美国老头假戏真做。这种事搁在谁身上,谁都会自认倒霉。但是这个人人言利的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本就是非常脆弱的东西。既然被骗了,就翻过这一页,重新开始吧。可是,胖子却是那种一根筋的人,他不相信也不愿意接受妻子背叛他的事实,他不相信人可以这么不把承诺当一回事,况且这个承诺是对自己最亲密的人做出的。为此他不再结婚,而且胡吃海喝,把自己吃成了一个胖子。胖子在感情上是一根筋,工作上也一样。他放着清闲稳定的工作不做,偏偏到锦绣小区来受罪,忍受白眼和奚落,千方百计,不屈不挠。胖子一直骂万炳“太骚了”,其实他自己也是“骚”得厉害。这里的“骚”是福州俚语,具体含义不明,带有“特别”、“狂”、“傲”的意思。据作者说,小说的原题就是《马叉虫》,三个字合起来就是“骚”字。这种“骚”其实是民间伦理的一部分,是一种有担当、认准了事情就坚决不放弃的精神。这种精神说普通也普通,因为自古以来说一不二、诚实守信向来是中华民族所倡导的道德人格的核心品质。但经历了文化大革命时代的相互揭发,经历了市场经济时代假烟假酒假疫苗的考验,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准不断下降,可谓“人心惟危”。像胖子这么傻、这么拗的人可以说越来越少了。但越是处在人心涣散、道德失据的时候,越是需要这种精神引领我们在乱麻丛生的地带找到前进的方向。 万炳的身上是有一种传奇色彩的。他像传说中的武林高手,面试时一伸手就把玻璃杯捏碎。之后在胖子的导演下,又在小区业主面前表演了众人推不倒、空手开啤酒瓶等绝技。中国功夫早已随着李小龙、李连杰、成龙等巨星蜚声海外,但真正的中国功夫源自民间,恐怕也没有电影中所描绘的那么神奇。万炳的功夫是家传的,是爷爷阿棍教给他的。民间高手的功夫有没有这门厉害,作家的叙述有没有夸张的成份,我不知道。但是万炳身上的功夫无疑让我们意识到这个保安不可小瞧,底层社会照样“藏龙卧虎”。由于资本力量的逐渐侵蚀,我们看人的目光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在这种目光面前,一个人的文化资本、经济资本、象征资本等的总和很快就会决定他所面对的目光是仰视的还是俯视的。一个小区保安无疑只能接收后者。而大部分保安也无形中接收了这样的文化逻辑,因此看到衣装素寒者严加盘查,对冠冕堂皇者则点头哈腰。万炳显然不准备接受这套文化逻辑,即使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也敢直言犯上。万炳接受的是他爷爷的教诲。爷爷是万炳的典范,“在村中人人都喜欢阿棍,谁都可以叫阿棍做事,也可以跟他开开玩笑逗逗嘴,阿棍从不拒绝,更不会生气。阿棍说过,功夫有限,仁者无敌。阿棍还说,后退半步,海阔天空。天下只有一个阿棍,人人都是阿棍,就不会有战争有冲突有暴力有流血。”爷爷教诲做人德为上,所以面试时他说自己高中没毕业。实际上“他书读到高三上学期,勉强说是高中毕业本来也不算太离谱,假证书随便花点钱就能拿到。但万炳不会那样做,那样做就不是万炳了。”阿棍说练武之人藏九分也别露一分,行话叫“含山不露草” 。所以当胖子一再要求他秀功夫时,他甚至决定辞职。爷爷阿棍可谓是民间朴素伦理的代表,他希望万炳实诚、隐忍、不做秀、实干。万炳坚持爷爷的教诲,坚持自己做人的原则,在别人看来无疑也是有点傻,有点土,但也有点“骚”。当人人在利益面前匍匐前进、不择手段的时候,万炳身上的土气和“骚”劲反而显示出特别的力量和光芒。 事实上,胖子和万炳身上所体现的伦理精神都与传统的儒家伦理有关。美国人类学家雷德菲尔德对传统文化有所谓的“大传统”和“小传统”之分。大传统是一个社会的统治阶级主导的主流思想,小传统是流行于民间的思想传统。小传统往往受到大传统的支配。传统的中国社会中,统治阶级用儒家伦理规范人们的言行,虽然从主观上说主要是为了维护统治阶层自身的统治和利益,但客观上,几千年来的道德约束、教育示范等过程已经使得儒家的义利观念等深入人心。五四以来,“打倒孔家店”的呼声盛嚣尘上。但遗憾的是,我们在打倒旧道德的同时并没有有效地建设起一套新的伦理体系。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林毓生等人就开始反思五四的“全盘反传统主义”,认为这种“全盘反传统主义”恰恰承继了传统文化中的负面基因[2];九十年代以来盛行的文化保守主义也呼吁在全球化的背景中要尊重我们的传统文化,理性看待传统文化。近年来,政府对“清明节”、“端午节”等传统节日的重视,人们对中韩之间有关“端午节”的论争等都说明我们开始日益重视传统文化在当代社会中的位置。与制度的建设相比,道德人心的建设是更加复杂的工程。上世纪九十年代,人文学者就在惊呼“人文精神的失落”。如今看来,这种失落不仅没有扭转的势头,反而加快了步伐。作为社会的良心,作家显然不能对此袖手旁观。作家不仅有揭批社会病象的责任,更要对症下药,提出疗救的可能。人文精神的失落无疑有着复杂、多重的社会、文化原因,其恢复和重建也不可能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重义轻利、诚实守信等传统民间伦理中的积极要素由于文化血缘上的延续性与亲和性,它对道德人心的重建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事实上,传统道德文化的基因已经流淌在我们每个中国人的血液中,这是不争的事实。问题是如何“透析”这种文化血液中的有益成份,补充现代公民道德的新鲜营养,使我们的文化肌体更健康,更旺盛。我想林那北在《龙舟》中所体现的创作路径的变化,其基本的出发点应该在这里。 当阿棍坐着龙舟驶进这个城市污浊的内河时,这个结尾寓意丰富。龙舟自古以来承载了民间的良好愿望,龙舟赛也激发了民间团结、和谐的乡土情感。这艘龙舟本身就是民间伦理力量的化身。龙舟的创意来自胖子,来自他一心想把小区搞好的韧劲。买龙舟的创意来自万炳,因为他也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既然答应了要帮助胖子处理好物业和业主的关系,他就要想方设法,说到做到。买龙舟的钱是通过妓女许东芳争取来的,这个底层女性之所以参与这件于己无关的事,恰恰说明了胖子、万炳身上所体现的道德力量对她的感召。有了这艘龙舟,有了小区龙舟队,至少这个小区的业主和物业人员之间不会再象以前那样大打出手了。这艘龙舟也许改变不了太多积重难返的东西,但至少它给城市带来了民间伦理的力量,带来了人心的温暖。如果连这份朴素的伦理遗产我们都没继承下来,我们还剩下什么? 近年来引起很大关注的“底层文学”大多以书写底层的现实困境为着眼点,林那北的《龙舟》所聚焦的也是物业主任、保安、妓女等底层人物,但她避开了底层书写的套路,以平等的姿态与底层对话,从底层人物身上所体现的民间伦理的力量出发,探讨社会道德、人文精神重建的路径。这份思考是独特的,也是有力量的,因为它体现了作家与历史一同想象一同前进的襟怀与勇气。 【作者简介】郑润良,男,1976年生,福建福安人,文学博士,武警福州指挥学院讲师。曾在《文艺报》、《当代作家评论》、《福建论坛》等报刊发表论文多篇。 [1]《龙舟》刊于《人民文学》2010年第三期,被《小说选刊》2010年第四期、《小说月报》2010年第五期、《中华文学选刊》2010年第五期转载。
[2] 参见《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林毓生著,北京:生活·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