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书有些“诡异”。 先看书名:《暗访十年》,副标题:“无数次死里逃生”。同在封面上,还有一句宣传词:“不愿被人启齿的真实与无奈”。次看腰封,有这样两句话:“用最危险的体验,为数亿都市底层说真话!”“中国社会问题最撼动的声音,裸陈你所不知道的社会另一面!”——沉重到煽情,无一例外的,都在末尾用了感叹号。 “代孕妈妈,乞丐群落,出租房里的妓女,血奴,酒托群体”,衿印在封面的这五个群体和社会现象是作者(记者)李幺傻十年暗访的对象——当坊间开始传说这部书的时候,我很自然地想到这部“纪实文学”作品的题材特殊性和作者以命相博的难能可贵,因此找一本来领受生活的真实以充实我们思考的现实依据和人性关怀,成了我的期待。 不过,第一个“诡异”在于,该书的版权页上注明,它不是一部“纪实文学”或者新闻调查类的书,而是一部“长篇小说”。这是否意味着虚构将准时出场?人物在现实真实的诸多不落实的路径上可以依凭作者的想象颠倒众生?有两个麻烦的阅读心理因此梗在我的心头:一个是这样的以“暗访”“死里逃生”“真实与无奈”“为底层说话”和“中国问题”为标签的书,如果到头来是部虚构小说,多少违背我寻寻觅觅找来读的初衷。纪实文学或者新闻调查的意义在于其接近真实和历史本身及其细节的价值,它的文学性甚至都不是用语言技巧来要求的,只需要叙述的干净准确,以及从中传达的作者的个性情感与判断力。 另一个障碍来自我们目前的虚构文学表现某种“真实与无奈”是否准确和有深度。换言之,我对已有的虚构文学介入现实底层生活时的作者积累、体验、勇气和构思的能力都有所怀疑,因此更寄希望于纪实作品。当我们辛苦地经营出一个“底层文学”的概念并以之团结出一批作家作品的时候,有可能现实的底层又有了更新更远的生命表现,有可能我们的说三道四反而又产生出什么在能写的范畴内,什么又不能写、不易被关注的功利主义文学意识——这些都没有一个跳出“三界”不在圈内的真正的“暗访十年”来得凶猛无畏——对于写作及其所写的题材,按理是无禁区的;至于流传,那是写出来之后的时代传播问题,与写作并无直接关联。所以,我是盼望写作中的“美猴王”的,懂得横空出世的要义。那么,这部《暗访十年》究竟是纪实还是虚构?如果是纪实,为何要用“长篇小说”来“遮羞”? 阅读在这种“诡异”中展开,收获的是一种喜忧参半的体验。有足够的理由证明,这确乎是一部“纪实文学”,对于五个社会另类生活群体的描述,挑开了对大多数民众而言属于陌生且新鲜的社会角落。也许可以这样形容,一间貌似打扫干净的屋子来不及把一堆杂物清理出去,于是用一块布幔隔开了它们与常态视觉空间的关系;但杂物们永远存在,并互相挤出痛苦的声音,当物体发生倾斜倒覆,即便在幕后,依旧令我们心惊。李幺傻颇有其笔名中自嘲为“二傻”的憨厚精神,揭开了这道布幔,并以亲身经历说道着那些我们视之为“杂物”世界的规则和潜规则、无情和有情。 但毫无疑问,《暗访十年》是一部不着意于深度和文字推敲的个性化作品,它从天涯网站出现、连载,直至被出版商作为畅销书来包装,网络写作和畅销书看重的与普罗大众的平等、亲和、感性,以及对灰色和黑色生活面的揭秘、历险、江湖经验,成了它的特点和“优点”。在《暗访十年》中,作者其实和他书写的对象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物,作者几乎不具有也无意具有一种启蒙者和批判者的姿态——这个十年前在农村因为父亲的病倾其所有,最后看着58岁的父亲离开人间的底层小人物,揣着仅剩的200元钱开始了他四海漂泊的小报记者生涯。几乎可以说,他所接触的暗访对象与他之间的一个区别只在于人生道路的选择:那些落入乞丐、代孕和血奴等江湖社会的人们,有意无意地选择了“黑道”,而李幺傻,则选择了以记者和历险者的身份刺探这些“黑道”的隐秘——他们同样挣扎于“生活”,而非附丽于“爱”;他们同属于在社会经济和生活诉求中有相似位置的阶层;他们的出生与成长的起点都足够低,他们在社会资源的分配中也足够弱。正因为这样,李幺傻笔下光怪陆离、残酷阴郁的世界中,常常透露出他对具体人物的同情和感动,但也许就在这种同情感动后的第二页甚至第二段,李幺傻又一次次地警告我们:这些为了钱活着的人无所不做,他们的恶不是为你的同情所准备的,而只会嘲笑你的同情。所以,从阅读感受上说,《暗访十年》的“诡异”自然不同于沈从文笔下的水手和妓女们的元气淋漓,倒是有些艾芜笔下盗贼们的恶意之真。 有趣的是,就是这种特殊的新闻手段:“暗访”,逐渐改变了记者李幺傻的命运,并最终使他拥有大量的社会素材和亲身感受介入《暗访十年》的写作。他一次次忠于职守,想方设法潜入乞丐组织、血奴集团和酒托经营者等等“杂物”世界的内部,比任何一个专业写作者都了解和熟悉那些等级森严的黑色行业的结构,以及其中残酷的游戏规则和极端的欺诈手段。在死里逃生的职业生涯中,李幺傻从见习记者升为记者、首席记者、主任,最后干到了南方一家知名报社的总编助理。固然像他这样的作品总让我们感觉多有叙述能力的缺陷,但空有文学叙述经验的我们恐怕更不该忽视对一个时代生活“暗”史的知解。否则,我们的笔下会错过属于中国的《人间喜剧》或者《萌芽》《娜娜》《复活》和《红与黑》。在这个意义上,我想起并尊敬不久前作家慕容雪村亲身卧底传销组织23天的勇气,他卧底之前恰好因为正在写作的长篇《骗子世家》无米下炊、又无意编造扯淡,而这次以身犯险的亲历给了他一时不尽的创作素材。——如果说,作家并无需一概通过这样的历险获得他们素材的泉源,但应该没有疑问的是,真正的现实主义小说理应记录时代生存状态和典型人物的种种,甚至干预到意识形态和上层建筑的进步与革新。《暗访十年》对更多的作家来说,可以是一种当下知识的丰富和刷新,告知我们“杂闻”与“文学”是有关系的,而非洁癖式的绝缘。 当然,《暗访十年》这样一类真实之书,我们也不必为它辛苦地“黄金络马头”,说它“为生民立命”云云,它的可贵无非在于直陈生活和社会的真实,不虚矫,不掩耳盗铃。但是,恰如我们所知,生活和社会的真实是容易被遮蔽的,我们的直面的勇气和写作的责任是容易被放弃的。失去了真的善无非是伪善,失去了真的美无非是浮辞。所以,无论是为现实生活造影、记录,还是从现实之真出发提炼历史智慧和生命领悟,不离其真,才有所谓脚踏实地、浩大正直的观念的缔结。《暗访十年》于此可以说是一部令人不隔膜于现实之世的知识录和人性谱,它“诡异”地借着小说虚构之名,对我们了解立足之处的多面存在有所裨益。 (《暗访十年》,李幺傻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5月出版) 原载:《文艺报》2010年06月25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6月2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