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相信因果,相信小过通向大罪,所以民间谚语说:小时偷针,大时偷金。虽然也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但那是罕见例外。须一瓜的长篇处女作《太阳黑子》讲述杀人罪犯良心发现的故事,为后者再添一则文学脚注。小说沿袭了她中短篇的一贯风格:边缘人群,一个充满悬念的犯罪故事,丰满的细节,独特而扣人心弦的追问。 三个处于青春期的少年闯入人家,其中之一强奸少女,没想到少女因心脏病猝死,情急之下,他们将少女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相继杀害,造成灭门大案。他们随后逃亡到了一个海滨城市。一个成了见义勇为的出租车司机,一个成了抓获无数罪犯的优秀协警,一个带着收养来的弃婴“尾巴”看守鱼排。三个逃犯视身患先天疾病的尾巴为死去的少女转世,竭尽全力照顾和治疗。另一方面,警长伊谷春及其妹妹伊谷夏、偷窥狂卓生发都对他们产生了怀疑,逐步接近真相。意识到危险的他们无意逃亡,束手就擒,接受法律制裁。 我将小说的主题概括为:巨大的罪恶惊醒了三个杀人逃犯的良知,激发了他们身上的人性光辉。作者毫不吝惜地赋予三个逃犯诸多优秀品质,诸如爱心、同情、正直、勇敢、义气等等。他们不怕死,蔑视物质财富,行侠仗义。比较起来,倒是我们这些没有犯罪记录的庸碌之辈显得既懦弱又自私。读完小说,我的感觉是:罪恶之门并非专属地狱,相反,恶贯满盈很可能通往完美人性。 《太阳黑子》在2010年1期《收获》杂志发表时,做了部分删节。在小说单行本中,有一段关键的对话。为了抢救尾巴,逃犯之一的哥杨自道拾金而昧了法官常胜遗落的钱包,他请伊谷夏替他还上这笔钱。伊谷夏说常胜因受贿数百万已陷囹圄,但他不会死;她说许多贪官被刑罚后出来做生意都发了大财,活得很好;这是个有毒的世道,他们应该逃跑。小说接着写道:“杨自道想了想,说,如果常胜也和我们一样,杀过人,有着不能摆脱的罪孽感,他就会想偿还点什么,也许,他就会是个好法官。伊谷夏喊,这是什么荒唐逻辑啊!” 这逻辑的确让我们难以接受。杨自道补充说:“有罪和无罪感,可能决定了两种活法吧。”这是对的。但他认为贪官常胜坏,是因为他的罪恶不够大,不足以惊醒他的良知,却开错了药方。 罪与罪感是两个不同的问题。读古罗马神学家奥古斯丁的《忏悔录》,我曾惊叹于他小题大做,少年时一次偶然偷梨,让他终生难以摆脱罪恶的耻辱;我们也见到许多杀人犯毫无悔意。所以首先,罪并不一定导致罪感;其次,罪的大小与罪感大小无关。事实上,罪是一个法律问题,因为有了某条法律,才存在某个罪名,一旦接受法律惩罚,罪便被免除。罪感是宗教和伦理问题,相对于内在良知而存在。没有道德,不存在罪感;没有宗教,也无所谓救赎。罪感只折磨良心。丧尽天良如希特勒,何曾觉得自己有罪? 良心是文化和道德的产物。原始人杀害其他部落的对手,并不内疚,今天战场上杀敌,还是万人敬仰的英雄;中国人一向缺乏罪感,所谓“杀人偿命”,强调的是报应与复仇。在我们这个传统道德崩溃、宗教信仰缺失的时代,三个无神论逃犯居然良心发现,脱胎换骨,堪称奇迹。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看到的是罪恶泯灭人性,而非弘扬人性。我觉得,作者叙述了一个极端的故事。 与三个杀人逃犯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房东卓生发。因为懦弱,他见死不救,导致家人丧生火海,从此内疚不已。对于自己的罪,他的解决办法是千方百计探听别人的罪,证明其他人并不比自己高尚——这也证明了罪恶往往扭曲人性。这个形象猥琐的人物,却刻画得相当复杂、丰满。比较起来,迷信法律的伊谷春、新新人类伊谷夏倒显得比较类型化。 作为须一瓜的第一个长篇小说,《太阳黑子》的叙事技巧还是值得称道的。多条线索并进,情节环环相扣,时而互相交织,悬念——灭门大案真相和逃犯落入法网——贯穿始终。书中关于鱼排、的哥、警察和同性恋的描绘,丰富的细节,使作品呈现奇异然而坚实的质感。最引人入胜的,还是须一瓜对人性善恶深渊的勇敢探究。我未必同意她的观点。但她的追问姿势,赋予小说一种沉重的锋芒。 原载:《厦门晚报》2010-06-30 原载:《厦门晚报》2010-06-3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