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地域的民间生活史,通常只在地方志书中留下点儿粗略的印痕,既缺乏详实、连贯的记录,也无现成的叙述思路可供参考。作家欲“垦荒”,只能凭借自己的生活积累和想象去摹拟再现。《河套平原》写到了王爷放租、屯垦队敲诈、水淹烟田、战争灾难、水淹日军等等,但这些笔墨都是粗描淡写,聊作点画而已。情景是模糊的,种种灾难对香夫人为代表的义和隆民众的经济、精神打击似乎都不大。看来,向春是不熟悉这些事情的,或者说她对这些政治、战争之类的东西兴趣不大,点到即止。她真正感兴趣的,是河套女人们的情爱秘史以及与此有关的婚嫁、生育、家族衍续等情事。或者说,她感兴趣的不是历史整体,而是历史躯体上的某一特殊部分。从红格格与三个男人明明暗暗的情爱故事说起,她先后讲述了双胞胎姐妹小香、小酥与罗板凳、苗麻钱、顺子、曾格林沁等几个男人交错穿插的情爱故事,缨子与四个男人的性交往,罗板凳与日本女人的情爱悲剧,两位后辈姑娘争夺表哥的故事,以及乱七八糟的男女通奸,等等。形形色色的三角或者多角情爱故事,就像一串糖葫芦,构成了小说的主线。男人女人们的爱情、亲情、性关系、情敌关系就像一张蛛网,相互交错纠缠,形成异常复杂的情感关系网,也因此导致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情节的出现。 这部小说最耐人品味的地方,是女人的隐秘心思与心计。对小说家来说,写出几个多角性爱故事并不很难,难的是深入女人们看不见摸不着的内心深处。越是聪明的女人,心思往往越是细密的、沟壑丛生的、隐蔽的和易变的。男人们都感觉女人的心思难以捉摸。男性作家们的笔触往往止于女人言行的表象,而难以深入女人内心的海底,精确地描摹出水下世界的原生状态。向春显然比男性更了解女人。做女人几十年,她对女人们的种种情感困顿、人生疑惑有很细很深的体会。她熟悉女人的思维方式与心理,还不乏一些哲人式的颖悟能力,写起女人的心思、心计来,就显得得心应手,笔笔见血。譬如小说的核心人物香夫人,这个出身不凡、美丽聪明过人因而极其高傲的女当家人,因为痛恨侍女缨子与妹夫麻钱私通而对两人狠下辣手,从此与缨子结仇,两个心机深密的女人展开了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的暗中较量,结果是两人都深受内伤,家族也受到创伤。她自以为是疼爱妹妹的,待到发现曾格林沁这个草原上真正的男人深爱的是她的双胞胎妹妹小酥而不是自己时,竟铁下心来要置曾格林沁于死地。这显然是嫉妒心在作怪。妹妹绝望而死,她的内心受到极大震动,居然一反常态地挽救了与自己丈夫板凳私通怀孕的日本女子的性命。不过到这时她才察觉,原来她瞧得起瞧不起的别的女人都是有爱的,惟独有家业、有丈夫、有头脑和美丽、高傲了一世的她自己却是无人真爱的。她才明白“有男人和喜欢一个男人是不一样的”,几十年执掌权力的当家人生活,其实是空空荡荡、寡淡无味的。她后来还发觉,自己心里一直是有那个浪荡妹夫麻钱的。对缨子的刻骨仇恨,与妹妹的隔膜,根子都在这儿。这个女人的诸多歹毒行为,原来都与她渴望真爱、心仪的男人却为别人所有有关。香夫人的心思隐秘曲折如斯,另一个女子缨子的内心又别有一番光景。这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婢女,利用自己的美丽性感不断地引诱男人。小说写她引诱四个身份不同的男人的方式,分寸拿捏得相当准确:引诱唱工来福是出乎生理欲望,但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下人,因而一面行事一面嘴里骂骂咧咧;引诱麻钱是为了攀上自己的东家,因而有些发贱;引诱顺子是为了打击香夫人(香夫人不会接受顺子的暗暗爱慕,却很珍惜这份感情),因而热情似火;引诱王爷是为了当上小福晋,因而谦恭有加,吹捧得法。缨子的心计由此可见。但这个女人并非天生的“贱货”,她的行为皆出乎内心深重的屈辱感,都是在为改变卑贱身份而顽强努力。一个女人采用如此手段来改变命运,其情可悯复可叹。向春对这种女人,怀有怎样深切的理解! 向春如此写河套人的历史,显然是避开了所短,扬了所长。这样就使得罗、苗家族所遭遇的“内忧”(由情爱、仇恨引发的家族内讧)被描写得相当精彩,而“外患”则显得薄弱得多。女人写历史小说的优势与弱点显露无遗。其实,这不单是向春一个人的困窘,也是女性作家普遍遭遇的一种困窘。也许女人天生就是一种为情而生死、因情而歌哭的人种吧?她们的创作田地里大都有一个类乎孙大圣用金箍棒划出来的圆圈。在圈内她们舞剑成风、游刃有余,出了圈就有些茫然,底气不足。这是一种常见的创作现象,只是在向春的这部小说中表现得尤为典型而已。在我看来,既然身为作家,就没有捷径可走,也没有理由回避自己的弱项。好在向春已有所悟,正在博览史志,向自己不熟悉的地带再度挺进。批阅、增删之后,这部小说于出版时会蜕变成一部浑朴厚重之作也未可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09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0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