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和文学评论之间的关系,如同我们和我们的影子。人和人之间距离越近,发生矛盾的几率就越大。比如,朝夕相伴的夫妻,大多磕磕碰碰度过了一生。这种状态也存在于作家和评论家之间,他们往往貌合神离。 大多数作家对评论家的品头论足颇有微词,多少会觉得他们不过是一些只会“纸上谈兵”者。而大多数评论家有意无意都戴着放大镜透视作家的作品,甚至吹毛求疵。 但二者始终得如影随形,在矛盾中“对话”。 中国当代文坛,有不少曾取得了一定成就的批评家,他们将大半生精力倾注于文学理论研究和文学作品批评。但是,近年来他们开始“不务正业”,用心于散文创作,大有“一发而不可收”之势。因为“学养”深厚,尤其是文学基本功扎实,加上他们丰富的人生阅历和骨子里沉潜的文学资质,他们的作品自然就超越了仅凭“才气”、“激情”和“感觉”写作的局限。无论是题材的突破、写作技法的圆熟驾驭,还是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都值得细细品味。李元洛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元洛已出版《诗美学》等诗学著作十种,以及散文、随笔集《凤凰游》、《书院清池》、《吹箫说剑》、《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绝唱千秋———绝句文化大散文》等。其中,《唐诗之旅》、《宋词之旅》等代表了其散文的最高成就,尤以《月光奏鸣曲》、《汩罗江之祭》、《青海青》、《钗头凤》等篇章最令人沉思玩味。 李元洛从事了数十年诗歌评论,是一位颇有成就的诗评家。他由诗评转向散文创作,缘于友人劝谕“:与其吹捧过眼云烟,何不自己舞弄烟云哉!”事实上,他进行散文写作,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因他笃信“,有生气的文学评论文字,也应该近似可观可读的散文”,故他写评论时,“总要求笔管有感情,笔下有文才,而羞为土八股与洋八股”[1]。这样“,以文为论”,就成了他“诗评”的最大特色。此类评论文章“,比读被他评论的诗更觉灵韵飞扬,唇齿留香,飒飒英气拂面而来”[2]。像大多数有着“学者”背景的作家一样,李元洛也具有自觉的文体意识。他认为“,散文,可以让文字挽留我体验过的美的事物和美的情感,留下生活中和生命中稍纵即逝的雪泥鸿爪,同时,散文创作是对生活与语言感性的体验,形象的征服,境界的创造”。[3]一旦进入写作状态,他便如醉如痴“,朝阳唤我,夕照留我,深宵不眠的孤灯伴我,让展卷的书页计算白昼有多长,让不倦的健笔测量夜晚有多深”[4]。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以自己的写作实践,致力于散文文体创新,即诗论与散文的结合,兼容诗论家的学养和散文家的文学情感性。《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和《绝唱千秋》等著作,记载了其熟读唐诗、宋词、元曲等之后最真切的内心律动,以及融古通今强烈的情感碰撞。学者的理性和作家感性相融,便生成了一篇篇独树一帜的“文化散文”。 他的每一篇文章都“有人有我,有情有义,征引博富,文采风流”[5],既是反传统的“诗论”,又是别具一格的“散文”,是真正的学者散文。比如,《钗头凤》一文,虽为解读陆游的脍炙人口的名作《钗头凤》,却不同于语文教学中常见的作品赏析。通过对陆游和唐婉的悲剧爱情故事的铺叙,表达了作者满怀的悲悯。文章开篇,却以“我”为主“,这就是我怀想梦寐了近千年之久的大名鼎鼎的沈园吗?……我从楚云湘雨之间,远道匆匆赶来浙江……就是为了到此寻觅陆游多次游历的遗踪,哪怕是一枚脚印”。伴随着“我”的游踪,“我”对陆游和他的《钗头凤》的读解渐渐深入。“我在沈园徘徊,耳边仿佛还有《钗头凤》的低吟之声传来”,慨叹物非人亦非“,那园内的伤心桥呢?伤心桥下碧绿的春波呢?春波上照影的丽人呢?”进而深入“陆游”的内心“,我想陆游在作绝笔之诗《示儿》之时,除了想到收复中原,该也会最后一次想到他的唐婉吧?”表达了对陆游的真切理解“,无情未必真豪杰,惟真豪杰才有真性情,艺术地表现了人类最美好的情感”。在文章结尾处,“我”再一次寄托了一腔幽思“,我在沈园只留连半日,却怀古千年。……还有我少年时即已点燃而今才远道送来的一炷心香”。至此,作者的主体情思没有被“文化”所淹没“,我”的所有情感都融会在一首《钗头凤》中。 除文体创新之外,李元洛散文还追求“诗意”。即深刻新颖的思想,优美充沛的感情,丰富美丽的想像和耐人寻味的意境,精炼、鲜明富于美感的语言。他的散文语言优美,才情葱郁,具有诗的质感。比如“,时隔千载之后,我于一个早秋之日从北京远去青海,在西部边陲的月夜,我竟然和唐代边塞诗中的明月撞了个满怀。至今回忆往事,仍可拾起几片粼粼的月光”(《月光奏鸣曲》);情感澎湃,激情四溢,有“飞流直下三千尺”之势,仿佛血气方刚的年轻后生。仅从运笔的走势,以及情感流动的速率,很难判断写作者的年龄。比如“,四十年前初识,四十年后重来。人生有多少四十载?当火车离开西宁,汽笛长鸣,我伏在窗口不禁频频回首: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呢?青海,青海,青海青,青青的海啊!”(《青海青》)。在《钗头凤》中,他叙说“我”作别沈园时的心境写道“,历尽沧桑啊阅尽兴亡,画角之声当然听不到了,柳树也早已无数次地改朝换代。然而,为陆游轰轰烈烈的壮志悱悱恻恻的爱情以及他的千古绝唱作证,仍有园内历时千年的一池春水,仍有我离去时城上欲落未落的一丸夕阳,还有我,还有我少年时即已点燃而今才远道送来的一炷心香”。“画角”“、柳树”“、一池春水”“、一丸夕阳”“、一炷心香”等幽雅的意象,被“我”留连难舍的情感连缀在一起,诗情、才情和不老的激情浸淫在字里行间,增添了文章的“诗意”,形成了李元洛散文的独特风格。 李元洛以“散文”为信物“,约会”远逝的诗人,与他们的诗词歌赋“对话”。尽管对话现场的另一方处于缺席状态,作为惟一的到场者的作者,实际上不过是一个“独语者”,但是,这“独语者”的对话姿态却弥补了缺席的空白。尽管物非人亦非,交流不但没有受到时空隔阻,因为有了写作主体的真情告白,反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共鸣效应,把读者吸纳入这种对话语境中,读来仿佛身临其境。比如,他写出了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数十年灵犀相通的恋人情怀,他们“曾伴随我人生的花信年华。……我们常常在春天的黄昏渡江登岛,在江边的一伞树阴下等待月上柳梢头。春江浩荡,当万古如斯的一轮月华从江中涌出,江干白沙如雪,长洲花林似雾,我年轻的心中如痴如醉的是张若虚的诗句。……数十年过去了湘江早已没有过去的清且涟漪……我和少年的恋人如今也华年已老,但我心中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液》啊,永远年轻年轻。”(《月光奏鸣曲》) 李元洛拒斥散文“缺乏对生活新颖而深刻的认识与发现,没有时代的激情,却醉心于雕章琢句”[6],虽着笔于古诗词,但其意不在为附庸风雅而风花雪月,也不只是书生意气式的感怀伤世。他的散文“当下感”浓烈,情感古今相通、相同,忧患推古及今。他一遍遍赏识古诗词歌赋中的美丽风景,不由自主按图索骥,审视诗人当年借景抒怀的现场,一次次忧惧现代文明对自然、人文的破坏。这种浓郁的环保忧患意识,体现了一个当代文人的文化良知。比如“,赣江江心的红谷滩、凤凰洲历历在目,那该是王勃文章中所说的‘临帝子之长洲’吧,它们依然可以为王勃当年的走笔挥毫作证。不过,似乎听不到响穷彭蠡之滨的‘渔舟唱晚’,只有南来北去的机帆船的突突之声隐隐传来;也已经不完全再是‘山原旷其盈视’……东来西往的车轮和汽笛,早已代替了唐代的鸡声和马蹄”(《走向盛唐》);他读《钗头凤》,为陆游和唐婉的生死恋郁结难开,进而感喟当下情爱观令人忧虑的“变化”,“英雄有嶙峋的铁骨,也有温软的柔肠,如此锥心泣血的执着的爱情,怎不令天下的有情种子也泫然一哭?……在今日的红尘俗世中,纯洁高尚地老天荒的爱情日益寥落,如同盛夏过后的莲花,究竟还有多少人会为陆游击节而歌扼腕而叹息?”(《宋词之旅》) 李元洛散文追求“诗意”的表达效果,行文激情澎湃,但有时略欠节制。然而,瑕不掩瑜,李元洛散文对当代散文“文体建设”提供了一种新思维、新品类,对中国古典诗词歌赋和古典文化的传扬,穷尽了“一介书生”的人文良知。 注释: [1][3]李元洛:《吹箫说剑·后记》,湖南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2]贾宝泉:《书院清池·江南江北送春归(代序)》,山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4]李元洛:《怅望千秋:唐诗之旅·自序》,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 [5]刘锡庆主编:《精读文萃》,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86页。 [6]李元洛:转引自《吹箫说剑·附录》,湖南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原载:《理论与创作》2006年第5期 原载:《理论与创作》2006年第5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