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斌的《六六年》属于那种可以让人站在书架前不由自主地读下去的作品。我很喜欢它,首先就是因为它的文字。这篇小说的语言有一种出奇的清新。它似乎并没有什么特点,也没有什么创意,不玩花活,不弄花样,就那样和你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地述说着,但人物是清新的,场面是清晰的,故事是清楚的,情绪也是清亮的,什么东西都历历在目,所以故事读着就省劲了。老实说,现在读着让人费劲的东西太多了,让人费劲直至费解似乎已经成了一些作家的风格。在这种情况下,冷不丁看见这么一篇如水晶般透明的文字,也就难怪让人眼前一亮了。 但是这部一板一眼的小说也相当狡猾。它为你展开的是一个温馨的序幕,这时你就得警惕了。因为一个心怀叵测的陷阱已经掘好,正在等着你自个儿掉进去。对此我多少有一点经验,所以我不动声色地往下读。果然,我看到了很多大大出乎我意料的东西。当它的故事在结尾处终于露出真实的面目时,我还是吓了一跳,并因此而陷入了沉思。是的,这是一个貌似“乱伦”的结尾,这种故事在中外的文学史上屡见不鲜,甚至成为最重要和常见的故事主题与主线之一。但《六六年》的真意却显然并不在此。当整整一个时代纲常扫地的时候,我们对沉浮于其间的人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1966年是一个巅狂时代,我们这一代人都是从那个时代里走过来的。《六六年》是一个可以引起我们那一代人心灵悸动的名字。《六六年》中的那个少年,就是通过这场史无前例的“革命”,结识了那些小说中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并由此展开了对他们命运的揭示。 整部小说人物不多,对于一部长篇小说来说,它甚至显得太少了一些,所以它具有很紧凑的人物结构。故事也不复杂,一个少年和一群少年,以及少年所经历与目睹的大人们的奇崛悲壮的故事,他们的故事构成了中国当代史上最重要也最奇怪的时代。所以它具有很清晰的故事主线。这就使得这个故事变得太有意思了。这些部队大院以及省政府大院里的男孩子比上海外滩街头的那些小女孩还要无聊——历史的另一面就在这一地鸡毛中展开了。这里有许多让人惊奇,也让人叹息的情节,你就擦亮了眼睛,准备着好好地享受吧。 我很认真地读了不止一遍,但所有的内容都不必在这里说,那是一个要留待读者自己去经历的过程。我只说这些故事对于我来说很像是一首多声部的协奏曲,它或许没有交响曲的浑厚,也没有奏鸣曲的明亮,但它深情,让我听到了那个如火时代的另一种弦外之音。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事流水般从我的眼前涌流而过,不是我的眼睛被它们抚摸着,而是我的心被什么东西触碰着───那就是感动了! 但仅仅是感动吗?这是一个成年人对自己少年往事的追忆,它由此而奇异地构成了一种双重视角——成人的与少年的,“文革”时代那波澜壮阔的涛声时时扑进他的思绪,溅进浪花,涌进激流,冲击和影响着他的生活和情感。正是从这一个又一个风起云涌的故事中,我们又重归了那个疾风暴雨的时代,我们甚至感受到了从小说中散发出的人性关怀。《六六年》在对“文革”时代多重空间的把握和铺展上,也显示出了相当高的技巧,在这些意态从容的叙述中,人性的展示、人生的思考、历史的重现,加上作者不少精彩的剖白,值得我们去加以细细品味。 但我最想说的还是这部小说的不同凡响之处。长久以来,我们关于“文革”的文学作品一直被“伤痕文学”的云雾所笼罩,无数作家沉溺于此,在痛苦中哭泣、呻吟、呐喊或者抗议。人们有理由乐此不疲,但也沉溺得实在太久了。“文革”对于中国乃至世界都是一个重要的时代,它破坏了很多东西也揭示了很多东西,我们从中收获的如果仅仅是眼泪,那我们的心灵就太单薄了。这部小说离开了这个立场,企图从另一个不同的视角和深度来展示那样一个历史时代给我们的国家和社会所带来的变化,这是我最看重它的地方。我想这部小说可以被看成是一个背叛,它背叛了一种平庸,开始以一种时代性的眼光来看待这个重要的时代。 艺术是一种征服。一个好的艺术家应该是这样的:他或者统帅一支军队,不请自来,无情地践踏并颠覆你的世界;或者吹响一支魔笛,在空中传播迷幻,催动你身不由己地走进深渊。对于我来说,《六六年》属于后者,它使我重返了那个如梦的年代。但是对于更多的年轻读者来说,我猜想它也许会成为前者,使他们某些最基本的看法——于人生、于历史、于社会、于世界,发生重大的改变。 原载:《文艺报》2011年01月17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1月17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