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徐风的紫砂文学系列作品在文坛越来越受到关注。继《尧臣壶传》《花非花》《紫泥春华》《壶王》之后,他又推出了紫砂散文《一壶乾坤》(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以散文体裁撰写的紫砂艺术家的系列传记,又可以看做一部中国紫砂艺术史。徐风借鉴了中国史传文学的传统,以人写史,以人代史,以人观史,通过对几十位紫砂艺术家的传书,展示了紫砂艺术的历史传承,体现了徐风对紫砂艺术史强烈的书写意识。中国古代史学一向认为,人即历史,这一观念在艺术史上体现得最为典型。比如,如果没有明代金沙僧和龚春,可能紫砂作为艺术还要晚若干年;如果没有清嘉靖至隆庆年间的“名壶四大家”,紫砂的兴盛也不可想象。再如,时大彬“斩木为模”的制法,徐友泉的“熟砂技法”,陈鸣远的“花货”开辟,陈曼生的款式革命等等,都是紫砂艺术史风格与样式生变的关键。徐风抓住了人,抓住了这些艺术家在紫砂艺术上的艺术理念、制作技巧与艺术风格,也就抓住了紫砂艺术史发展的经脉。所以,《一壶乾坤》虽然看上去类似笔记体人物小传,但徐风不从传记的角度刻意求全,人物的生平、履历,有的可以说阙如甚多;徐风抓的是大关节,他追求的是人物在紫砂艺术史上的独特地位与他们艺术上的独特造诣。当然,作为艺术史,首先是艺术家的历史,但同时又是作品史,所以,在《一壶乾坤》中,徐风再展擅长,以紫砂艺术史为背景,对古往今来的经典之作进行了富于个性的鉴赏解读。这种鉴赏除了对其艺术史地位、传承与影响作出准确的分析外,格外注重将人与作品、将时代精神和文化风尚与作品结合起来分析,注重分析作品所蕴含的艺术家的个性气质与精神气韵,以及这些个性气质与精神气韵所彰显出的社会时风。徐风说:“一个紫砂艺人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把他的才情和灵性全部化入壶中,并且能够和谐地体现于壶的每一个细节,吾即壶,壶即吾,壶吾合一,融会贯通。”这是他力避以物说物、就事说事分析方法的原因,也是他对紫砂作品艺术精髓的认识。所谓知人论世,以意逆志,徐风深得中国传统美学三味。他这样说陈曼生的《弧棱壶》:“其实就是瓦脊的断面形。曼生在这里借觚棱壶以明志,谓世间人事,应讲规矩方圆,不应模棱两可,一把壶里隐含着为人处世的道理。即壶身四周,处处锐角,润中见锋,乃暗合‘觚’有棱角之意。”他又这样描绘顾景舟创作于上世纪70年代后期的《雪华壶》:“这时候的顾景舟,历尽‘文革’沧桑,在紫砂界,已经确立了掌门地位。他弟子颇多,或为官,或成名,桃李满园,夫复何求?严冬过尽,春声可闻:他的心态应该是非常平和、愉快的。内心里,那些一生的积累,已经到了井喷的境界。……顾景舟性情,于一片雪花,便窥见一斑。一层一叠,团团如盖;六层之塔,大慈大悲,这是顾景舟理想中的美妙世界:凉台静室、明窗松风、晏坐行吟、清淡把卷;天地山川、星河灿烂、白云为盖,流水作琴……壶把,如满弓,蓄势待发;壶嘴,窈窕娉婷,如美人水袖,一拂处,令江湖失色。”这样的赏鉴文字应该是深得大师会心的。 徐风的紫砂文学创作让我想到人与家乡的关系。在文学中,人与家乡的关系一言难尽,这从许多作家身上我们都能深切地体会到,比如沈从文之于湘西,汪曾祺之于高邮,贾平凹之于商州……徐风出生于宜兴,一直在这块土地上生活、写作,“我生命里最爱的江南宜兴是一个让天下人魂牵梦绕的地方。我相信故乡对一个作家成长的影响是巨大的。一切都从这里出发,母乳一样的文化积淀,从出生那天起就在我的血液流淌,惯性像无形的曲线,决定我怎么去写,总是在出发。还是在出发。”徐风写紫砂,通过紫砂去寻找它生成的因由,而这寻找,又必然使他的写作拓展开去,江南的自然风物,文化传承自然而然地进入他的视野,一张以紫砂为核心的江南文化地图终将被绘制出来。可以说,若把紫砂写透了,就不仅写出了宜兴,而且写出了江南文化这一中国特殊的文化类型。在徐风看来,倘若没有紫砂,宜兴便只是一个地理概念,这是非常深刻的认识。徐风的紫砂文学首先和紫砂陶艺一样,与宜兴的传统文化同宗同源,所以才根深叶茂,气息相通。 徐风的文学个性已经非常明显,那就是文人气,那就是唯美,是典型的南方的写作,这与紫砂一脉相通。徐风涉笔广泛,他紫砂文学中不少作品接续了中国博物记铭这一散文传统,收藏把玩,涵咏寄托,趣味盎然。《一壶乾坤》不但有中国史传文学的影子,而且有中国笔记小品的路数,看得出有《世说新语》的文脉,用笔省俭,剪裁考究,注重细节,往往几笔点染勾勒,而人物神采丝现。他对汉语之美的营造近乎苛责,他的语言文白相间,推敲锤炼,讲究诗意内含,洗练、干净,雅致、飘逸,书卷气很足,他仿佛要把自己的文字写成大师手下的紫砂器,要耐看,要留得住。虽然不是三代铸鼎,但自有一种风卷云舒的气度。 原载:《文艺报》2011年03月30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3月30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