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张庆国这个名字,是从王安忆老师口中。我是王老师的研究生,她知道我是云南人,闲聊问我知不知道云南作家张庆国,说张庆国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过一篇小说《桃花灿烂》,很不错。王老师举例说,小说开头把出租车司机载客比喻为捡豆子,很耐人寻味。后来我从网上搜到该中篇,看到开头是这样的:“……散落在街上的乘客是大豆、小豆、虫吃过的豆和金豆,开着出租车满城乱转是捡豆子。”出租车司机每日劳作里的细小愉悦,尽显其中。再后来,陆续读到张庆国的其他小说,一次次发现,熨帖、新颖的比喻在他的作品中比比皆是。 这次我要说的小说《如风》,也不例外。《如风》发表于《芳草》杂志2011年第1期,主编刘醒龙是中国著名小说家,对《芳草》杂志的工作尽心竭力,这篇小说在《芳草》杂志头条重点推出,很快引起广泛关注。《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和《新华文摘》,五家选刊同时转载。如此高密度的转载,让人不禁去想,这究竟是一篇怎样的小说,竟能得到众多选刊的青睐? 我想,还是先说比喻。《如风》里的精妙比喻,让我在阅读过程中,一次次停下来,看看,再看看——“赵局长什么也不说,微微一笑,笑容像一条小蜥蜴,拖着针尖般锋利的尾巴,一闪而逝。”“野猪仰起嘴边的两把刀一划,狗肚皮就像解开扣子的衣服一样散开了。”多么富于动感、富于形象的比喻!《如风》写打野猪,很多比喻,都和野猪扯上关系。“陈刚像一条猎狗”,“马局长……是一只非常狡猾的野猪”,“小丁这样自由散漫不行,像一只野猪在树林里游荡很辛苦”……众多生动特殊的比喻,形成一个庞大的隐喻,构成野猪和人、打野猪活动与现实生活的内在对接。小说题目,也来自文中的比喻:“五条狗如风一般狂奔”。文章结尾,比喻再次被强化:“更远的山上,一群猎狗呜呜咆哮着,如风一般朝县城狂奔,把夜晚撞碎了。” 初看到“如风”标题,不明就里,读完小说,禁不住为作者的巧思叫绝。“如风”的是什么?是猎狗。猎狗用来干什么?用来围追堵截野猪,“如风”的目的就是“围追堵截”。其实,被围追堵截的何止野猪?“如风”而逝的何止猎狗?追问至此,作者的思索,已能窥见一二。 《如风》的好,当然远不止这些。 《如风》的结构,类似带着猎狗打野猪,命中目标前,需要不断围堵。这部小说的故事情节,不是简单地一条线往下走,而是不断迂回,迂回中展开多层面的叙事。作者在创作谈《解套》中说:“好小说的叙事空间不止一层,表面情节下,藏着暗流。大写特写的文字,有时恰好不是整体,不是聚焦处。……打野猪的小说如果只是打野猪,意思就不大,人生在风的漩涡中迷乱,闹出不该有的结局,很复杂,也很遗憾,却无可奈何,因为谁都有难处。”由此可见,作者对小说结构,早有足够的自觉。 多层面的叙事,都围绕小说的核心人物陈刚展开。他是小说结构的关键角色,身份很特殊,来自狩猎野猪的大黑山区。他自己包括整个家庭早已离开大黑山区,可他不得不返回故乡,在那里建狗站,开展打野猪的接待工作。他是本地农民,又是县城的警察,具有双重身份和双重视角。对他来说,大黑山区和县城,都是他者,又都是自我。同时,他在大黑山区负责打野猪接待工作,他的女朋友,却在县城里,被别的猎人围捕,让他担心。 陈刚的多重身份,使他成为一个极其矛盾的人。他身边的人大多来自城市,走马灯似的变化,公安局长、省厅王处长、省财政厅小杨、农业局马局长、劳动人事局赵局长等。这些人形形色色,他们到大黑山区,只为一件事:打猎。 城里人来打猎,围捕野猪,他们自己,又是黑山县的猎物,是为了拉关系,被黑山县邀请进来打猎消闲的。谁是谁的猎人?谁在打猎?打猎和打猎,如此不同,裹挟其中的人物,性格和作用也就各有不同,他们相互映衬,大有深意。 陈刚的双重身份,让他处于天秤的中心,一肩挑着来来去去的城里人,一肩挑着不变的野猪和大黑山区人,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然而,平衡总会打破,小说最后,大黑山区要开采矿藏、最著名的野猪汽油桶死去、陈刚女友小丁变心、公安局长猝死,大黑山区和城市之间的艰难平衡瞬间倾覆。 剧变中心的陈刚,何去何从?难以选择。爱情如风骤变,使陈刚疯狂,他是被消灭的野猪,也是为爱寻仇的猎手,又一个双重身份出现。他试图以暴泄愤,被老友制止和挽救, 事实上,捕获陈刚女朋友的赵局长,只是这一切剧变中很小的一个诱因,解决赵局长,并不能解决人生的困难和复杂矛盾。暴力付诸阙如,陈刚坐在夜色里,默然面对大黑山区,面对县城。无言的结局,比嘶喊更沉重。 《如风》对城乡关系、人与自然的叙述,只是很外化的一面。它不同于当下泛滥的许多关于城乡差异的叙事,更不同于所谓的底层叙事。它所关注的是人,一个失衡时代里的人。阅读过程中,我脑海里一再浮现出福克纳的著名中篇《熊》,野猪的杰出代表汽油桶总让我联想到大熊老班,大黑山区的矿藏开发又让我想到《熊》中的伐木工程。更主要的是,《熊》也不是仅仅指向社会现实的。《如风》和《熊》一样,都有着非常宽广的视野。它们都试图越过时代,抵达历史和历史中的人。塑造永恒的人,为人的形象增加一些永恒的东西,而非仅仅写一件事,是许多伟大作家共同的野心,张庆国对小说创作有着同样的野心。他在另一篇创作谈《小说的气味》中说得很明白:“写一件事容易,写一个好小说就难。写明白了俗气,写怪异了无趣,写的与现实太有关联显得多余,写的与现实无关也多余。” 小说肯定要与现实有关,却又不能止于现实,而要直抵人心。张庆国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他未被云南奇异的风景民俗迷乱了眼睛,写打野猪,并不渲染其中的奇特,在最迷人的景致里,他着力写的是更迷乱的人心与情感,体现出了足够的智慧和眼光。 原载:云南日报2011年03月18日 原载:云南日报2011年03月1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