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广大的普通读者,还是众多的专业作家,都非常喜爱孙犁的作品。其原因在我看来,主要有这样两点:一是审美欣赏价值;二是写作示范意义。 1963年,《中国文学》法文版和英文版要译载孙犁的《山地回忆》等短篇小说,同时刊发关于孙犁的专访。这时,吕剑到了天津,我陪他去见孙犁。我记得好像并没有谈多长时间,但吕剑回到北京后,很快便寄来一篇近5000字的《孙犁会见记》中文打字底稿。孙犁看后,大加赞赏,说这就叫“识力”。我还从未听见过他对于有关自己作品的评论文章,予以这样高度的评价。这篇打字底稿,一直由我保存。“文革”后,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小说集《村歌》,孙犁把这篇文章作为附录,收入书中。每有各地来访,谈到他的创作风格等问题,他都是推荐吕剑的文章。也因此,辽宁师院曾打印50份,分赠各文科院校。 吕剑的《孙犁会见记》引人注目的是这样两个方面:一、孙犁的小说,怎么总是写得那么短,那么单纯,那么明净;二、孙犁写女人,怎么这样传神?孙犁回答:一是写小节,二是写柔情。他的这一文学主张,早在1941年,便写入了《区村和连队的文学写作课本》一书,即不断再版,还曾叫过《怎样写作》《文学入门》的《文艺学习》;并把这种方法,始终运用在他自己的创作实践之中。在《文艺学习》一书中,孙犁写道:“作者不断地练习,使他能看出一个事物的最重要的部分,最特殊的部分,和整个故事内容故事发展最有关的部分。作者强调这些部分,突出它,反复提示它,用重笔调写它,于是使这些部分,从那个事物上鲜明起来,凸现出来,发亮射光,照人眼目。”这样,虽然写的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环节,读者可以通过这样一个鲜亮的环节,抓住整条环链,看到全面的生活,整个的人物。至于柔情,一般来说,妇女的性格和心思,都是通过很微细的动作、很含蓄的话语表露出来,这对作者来说,或是容易忽视,或是因为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而不予注意。但是孙犁则认为,一定要敏感到这些,捕捉住这些,并且格外予以重视;再加上联想,这个很微细的东西,必然又会得到进一步的升发。这样一来,写小节柔情,就能达到质朴、单纯和完整的统一。这是孙犁最为重要的写作方法,也可以说是一种传神之笔。他甚至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写文章最怕添油加醋,也怕只讲道理。主要是写人物的言与行。而且最好是多写些无关重要的小事,从中表现出这个人物的为人做事的个性来。”这里所讲无关重要的小事,实际上说的也是那些小节柔情。孙犁还进一步对这位友人说:“你写那种文章(指印象记),最好把你见到的我性格上的缺点也写进去,这样你的文章就有了不同一般的性质。不要单纯歌颂,那样是站不住脚的。这是我对你最有用的建议。”这是引人深思的真知灼见,也是孙犁的独特之处,与众不同之处。 孙犁的理论和他的创作,是相互结合、相互印证、相互辉映的。他最喜爱自己写的抗日小说,在回答吴泰昌问“你最喜爱自己的哪几篇作品”时,他是这样讲的:“现在想来,我最喜欢一篇题名《光荣》的小说。在这篇作品中,充满我童年时代的欢乐和幻想。对于我,如果说也有幸福的年代,那就是在农村度过的童年岁月。”这篇小说有一万字,是孙犁写的篇幅较长的一个短篇。写一个叫秀梅的女孩,鼓励村里一个叫原生的青年参军抗日,她自己也积极参加村里的抗日工作。后来原生的媳妇小五离开了原生家,秀梅则一直等着原生的胜利归来。孙犁极富诗意地把农村的日常家庭生活,那些小节柔情,和伟大的抗日斗争、社会生活相联系,让新时代的光辉,在年轻恋人们的身上投下了有力的影响,使他们的生活和理想发出了耀眼的光芒,从而也就使作品富有了鲜明的时代特色。 孙犁对我说过,他最喜欢的是《山地回忆》。这篇小说,写一个叫妞儿的女孩子,心疼在寒冷里没穿袜子的抗日工作人员,给他做了一双新袜子。看来这显然是生活琐事,但在孙犁抒情的笔墨下,写得非常亲切,洋溢着、激荡着感人的、亲如骨肉的平凡、朴实的劳动人民的人情美和人性美。在这里,孙犁正是通过这样的小节柔情,把人类最美好的情感,即人道主义的情怀,升华到了一种极致。 孙犁还对我说过,他的结构最完整的小说是《“藏”》。这个短篇,写新卯和浅花这对年轻、幸福的夫妻之间产生的矛盾,浅花对新卯有了疑心,两个人的关系一度很紧张。结果是新卯为了抗日工作,在村外菜园子里秘密挖地道。当敌人来扫荡时,这个地道不仅掩护了抗日干部,浅花也在地道里生下一个女孩子,起名叫“藏”。 孙犁写得精彩的短篇小说,还有被人称为“天籁之声”的《琴和箫》,这一篇似乎尚未引起应有的注意;还有与《琴和箫》几乎同时写出的《丈夫》,写一个年轻媳妇,在中秋节思念参军抗日的丈夫,结果收到丈夫托人捎来的信,快活了一晚上,竟连那圆圆的月亮也忘了看;还有家喻户晓的《荷花淀》,以及《芦花荡》《碑》《钟》《嘱咐》《纪念》《浇园》《蒿儿梁》《采蒲台》《吴召儿》《小胜儿》《正月》等。当然,还有中篇小说《村歌》《铁木前传》,长篇小说《风云初记》。 1963年,孙犁在给我的一封信中写道:“文章以气为主,当写时不能无锋芒,最好于心平气静时,多做几次修改,这样则义正而词有含蓄,最为妥当,亦‘经验’也。”他就是写一篇短文,也是全力以赴,写完后满脸涨红,用他自己的话说,就像是母鸡刚下过蛋一样。他所写的作品,在没有发表和出版之前,总是反复修改,进行艺术锤炼。在写作的时候,就是一篇很短小的,几百字的文章,他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下笔,精雕细琢,出奇制胜。在作品发表以后,不管是长是短,一般情况下他都能大体背诵出来。说明这些作品在写作的时候,他是看过多次、改过多次;就是在作品发表以后,他还要看若干次。就像是一个铁匠打制他的产品,要在铁砧上锤击砥砺。孙犁这种对艺术的严谨的、精益求精的态度,使他的作品具有着一种令人击节的乐曲的音韵和节奏,达到了一种可以叫做诗的优美境界。 因为工作关系,我读过孙犁的大量手稿。面对那些呕心沥血的文字,不能不对他写作的认真态度肃然起敬;也就知道,他那简洁、隽永、秀丽、含蓄的文字,是怎样写出来的。不要说一句话的增删,一个词语的改易,能够使得文章意味深长,形象鲜明;就是一个“的”字,一个“了”字,甚或是一个标点符号的调动,也能使得文章思想加深,节奏、音韵和谐。1963年春天,孙犁连续写了四篇散文——《回忆沙可夫同志》《清明随笔——忆邵子南同志》《黄鹂》《石子》。孙犁把稿子寄给我以后,接着又给我写了两封信,要对稿子做些修改。在一封信中,要对《回忆沙可夫同志》一文做两处改动,一、“最后得意忘形……跌了下来”删去;二、有一段有两处“戏剧大师”,都改为“戏剧家”。在另一封信中,附着两大段文字,一段补入《石子》,接补地点为“整个的采捕过程,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之后;补入《清明随笔》的,接排在“他的为人表现得很单纯”那一段的后面。这真使我吃惊,稿子只一份,在我手里,孙犁竟能背着稿子进行修改,可见已经烂熟于心。1981年秋天,我手里有一篇孙犁为《张志民小说选》写的序言,当我去看望他,他让我把稿子寄给《小说林》,并且叮嘱把勾掉的一个字再画回来。稿子就在我的手提包里,便取了出来,要改动的一段文字,原稿是这样写的:“是的,志民和许多人,经历了这样的一段历史。他度过了艰苦贫寒的童年,然后进入了反抗残暴侵略的行列;他们学会了运用文字,这些文字,是伴随着枪声,射向敌人的;是伴随着犁耧,生产粮食的。”“他度过了艰苦贫寒的童年”一句,在“他”字的后面有一个“们”字被勾掉了,要画回来的,就是这个字。孙犁对他文稿中的每一个字,竟然熟悉到了这样一种程度。正如他在《文艺学习》一书中所写:“要熟悉你的语言,像熟悉你的军队,一旦用兵,你就知道谁可以担任什么角色,连战连捷。写作,实际就是检阅你的军队,把那些无用的、在战场上不活跃的分子,当场抹去他的名字,叫能行的来代替吧……选择语言,也如同农民选择好的种子,那样他才有希望使禾苗丰收。” 孙犁的写作,不仅有着文学理论的指向,而且有着文化修养的支撑。在抗日战争开始,正式走上文学道路之前,从1929年到1938年参加抗日工作,他已有十年寒窗苦读,读了很多“五四”以后的新文学作品,刚刚翻译过来的苏俄文学作品和一些社会科学、文艺理论著作。他很喜欢普希金、梅里美、果戈理、高尔基的短篇小说和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喜欢他们作品里那股浪漫气息,诗一样的调子,和对于美的追求。他也喜欢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写得单纯、朴素、简练、真挚。曹雪芹的《红楼梦》是孙犁非常喜欢的一部书,其中对众多女性的描写,尤为欣赏赞叹。他最为喜欢的还是鲁迅,非常注意鲁迅的抒情的方法,叙述和白描的手法,特别是作品中的那种内在的精神,对人生态度的严肃,和对所写人物的命运的关注。这一时期孙犁的读书,称得上是真正的苦读、细读、熟读、精读,一些作品的章节段落,他是能够背诵下来的。在保定读中学时,下课后跑到读报栏前,站着阅读鲁迅发表在《申报·自由谈》上的杂文,直到能背下来才肯离开。在北平流浪和在白洋淀边同口小学校教书时,把所读书中喜爱的段落抄录下来,贴在墙上,背过了就再换上一些别的。记得1962年秋天,在颐和园云松巢,我协助孙犁核阅《风云初记》,休息时谈起《红楼梦》,讲到晴雯这一人物,他竟然大段引用原文,背诵了晴雯补裘这一情节。他向我谈起鲁迅翻译的果戈理的《死魂灵》,非常称赞,在这部书里,果戈理把自己对俄罗斯祖国的热烈希望,就是作为一个忠实儿子的情感,写进去了;并且向我背诵了那架旧式的马车,在俄国风雪的道路上奔驰,果戈理的赞叹之词。孙犁崇敬鲁迅,对鲁迅的著作,更是非常熟悉。有一次,我向他谈起姚文元的父亲姚蓬子的一件事,他当即说出,在鲁迅某年某月的日记中有记载。他还对我说过,鲁迅的《朝花夕拾》,他是一生都放在案头的,尽管已经对这本书非常熟悉,一些段落和篇章都能背诵,但是还要经常翻看、阅读和体味。正是这样的文化修养和艺术师承,影响了孙犁的写作手法和语言的运用,以及风格的形成;加之他的生活经历、时代影响,尤其是情感经历、性格气质,造就了世人所称颂的一代名家孙犁。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15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1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