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小说界有两位同名同姓的小说家。他们共名“萧飒”,均为名家。 但是,他们同姓不同性(性别)、同名不同性(个性)。由于他们均享有盛名,均有巨大实力,均有自己天空,因而并行不悖,和平共起,从未发生过名誉侵权诉讼。这两位男、女作家萧飒,又均以描写女性生活,刻画女性形象见长。不过女萧飒擅写婚外恋情纠葛,成为写“外遇”的名家;而男萧飒则更擅长刻画失败婚恋中的人性悲哀,成为无助女性的守护神。这里我们要评鉴的是男萧飒《深巷斜阳》小说集中的部分作品。 萧飒,原籍湖南湘乡人,本名萧超群,为台湾资深小说家,现任高雄市文艺协会理事长,作品曾屡屡获奖。萧飒的作品题材比较宽广,视域比较开阔。但是他最为关注和最擅长描写的,是现代失败婚姻中的女性命运。中国的女性命运,往往与婚恋连在一起。尤其在封建社会中,婚姻简直就是女性命运的缩影。嫁对了男人,一生有靠;嫁错了男人,痛苦一生,甚至成为不幸婚姻的殉葬品。因而中国的许多小说家,都将自己作品的指控锋芒,投向残酷的封建婚姻制度。把男女平等,婚姻自由作为追求的理想。随着社会的发展,观念的更新和旧的婚姻制度的消亡,封建包办婚姻越来越少,那种以解放妇女和保障女性人权为目标的婚姻革命,已不像过去那么典型和迫切。在这样的情势之下,我们再将妇女的不幸命运主要归结为封建婚姻,再一成不变地去重复描写封建婚姻题材,不仅会令人感到不合时宜,而且会使人感到陈旧不堪。因而一个作家,一个有作为的作家,必须像哨兵一样,敏感地观察和发现时代的变迁。根据变化了的情况调整自己的笔触。萧飒出生于1932年,是从旧的封建婚姻制度下走过来的一代人。封建婚姻的风声鹤唳充满他们的记忆。抨击封建婚姻是得心应手的题材,而从这种题材中出落成一个拯救被践踏、被蹂躏女性的英雄,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但是,萧飒是一个十分敏锐和时代责任感极强的作家。他不愿驾轻就熟,在旧的题材中淌漾,他以巨大的开创性的勇气,向新的生活,新的题材领域进军。尽管这样做,要付出更多的艰辛。 萧飒刻意探索的,是现代婚姻状况下,或新旧婚姻交替状况下,女性在婚姻中的不幸角色。《裸画》是萧飒作品中写得最美,最具风情和韵致的小说。小说中的男女主角罗克和曼蒂,是两宗失败婚姻中的反叛者。不过,他们的婚姻失败,并不是外力强制的结果,而是自己的轻率和漫不经心中的错误选择。女主角曼蒂她则未能抓住火候,坐失良机;继则又“饥不择食”,自食其果。而男主角罗克则因为家庭贫穷,利用女方文化水平不高的弱势,将一个农村姑娘弄到了手。女主角曼蒂婚后感到,那个比她小数岁的小女婿,不太合口味而逼其赴美留学,自己在台湾另觅婚外情。男主角罗克虽然将妻子从农村弄到了高雄,但却当作摆设。他不是被曼蒂公开“借去使用”,就是在旅馆另辟安乐窝。罗克、曼蒂两人的名字相加,就是罗曼蒂克,其间不无反讽的寓意。现代失败婚姻的特点,其责任者大都是自己而非他人。而且不仅自身不幸,更可悲的是为另一方造成更大的不幸。《裸画》中有一段罗克和妻子的对话,发人深思: “我和曼蒂在一起,你一点不管吗?”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为什么要我管?” “难道你一点不忌妒?” “忌妒是最愚蠢的行为……” “你该知道我是男人啊!有时我连自己都不敢担保自己哩!” “你们都受过高等教育,难道还要我这个只有国中程度的女人教你?” 这段对话被罗克称之为“不管之管。”如果说这段对话是充分地表现弱势者内心的愤懑和无可奈何,还不如说是出于无奈者内心的一种抗议。罗克与曼蒂在“梦谷”旅舍房间中赤裸裸地互相凝视、触摸、欣赏后又各自穿上衣服而去,未发生性行为,这绝对不是“不管之管”的管制效力和某种道德力量的奇绩,而是各自的神密面纱揭去之后,性反而变得淡如白水的结果。封建性的婚姻悲剧虽然具有残暴和残忍的性质,但由于它受到旧道德的强制约束,一宗婚姻一般只有两个或三个直接受害人。而现代的失败婚姻,由于它具有开放性,一般都连着“外遇”和婚外情,往往是一宗婚姻连着一大串的不幸者。作家这种探索的意义就在于告诫人们,即使在婚姻自由、自主的情况下,也会有婚姻的不幸和悲剧发生。人们在这样关系到多人幸与不幸的问题上,应当慎行。这里体现出作家巨大的社会责任感。 《深巷斜阳》小说集中的短篇小说《深巷斜阳》,叙述的是新、老两代人凄楚和无奈的人生和婚姻故事。老一代的女人巫老师,青年时期是位“才女”,在大陆家乡的一所小学里当校长。1949年去了台湾,因为“爱侄女而忘记了爱别人”,误了婚姻大事。新一代女性丁伶,她从退了休的巫老师手里接过了“才女”的美名,一心扑在学生身上,将婚姻耽误了。她像巫老师身边带着侄女一样,她身边带着哥哥的孩子,一个管叫她“妈妈”的侄儿。好不容易邻居一对姓何的夫妇给丁伶介绍了一个有两个孩子、离了婚的单身男人,她自己虽然愿意,却被巫老师以关心她的名义,用伤害对方自尊的方式,把这桩婚姻给搅黄了。虽然没有明讲,但被丁伶崇拜,而每天都要到丁伶家报到几次的巫老师,内心里决不让丁伶成家。她一心按照自己的模型来塑造丁伶。丁伶不知不觉地被巫老师牵引着,走着巫老师走过的路,毫无怨尤地在巫老师或明或暗地安排下,埋葬了自己终生的幸福。在现代社会中,许多所谓“单身贵族”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走向婚姻歧路的。小说中的巫老师是一种象征。如:是一种势力,是一种习惯,是一种顽固的意识,或者是一种巫术。她无时无刻地,如影随形地跟随在某些人的身边,吞食着他们的自由和幸福。小说的深刻性,就在于作家以活生生的形象,揭示出了现代人人性中那种无意识的致命病症。如有的人以玩世不恭的态度调侃人生,其实内心里却充满了难以排解的矛盾。有的人貌似超脱,仿佛绝尘脱俗,实际上内心里却十分肮脏和痛苦。有的人自己的事没有做好,也不甘心别人好,奇怪地充满忌妒。这些看起是个别病例,实际上却有着一个共同的病根,那病根就是有形和无形的“巫老师”。是你不觉得他坏,反觉得他好,甚至被你崇拜的,天天都要光顾你,关心你的“巫老师们”。巫老师的形象不仅具有深刻的社会内涵,而且具有巨大的张力。《深巷斜阳》之名,也给人不凡的启示。人们如果能够从斜阳余晖中振作,从深巷迷途中跳出,面前定是另一番风景。扭曲人性的深巷斜阳不可久留。 《四十姐姐》叙述的是一个比较早期的婚恋故事。四十姐姐,并不是姐姐四十岁,而是姐姐的母亲四十岁生的姐姐。小说以一种悲戚的情调深刻有力地鞭挞了另一种扭曲的人性。四十姐姐与作品中的男主角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恋人。后来,在外力的强制下,男主角与另外一个女子结了婚。四十姐姐悲痛不已,在自暴自弃远走他乡之后,坠入风尘。那位男主角的妻子虽然占有了四十姐姐的恋人,但却仍然不放过四十姐姐。对他们早已成为过去的恋情忌妒得发疯。口口声声咒骂四十姐姐是个“坏女人”“臭婊子”,千方百计侦探四十姐姐与男主角的行踪。在名声被毁,又无端受到侮辱的情况下,四十姐姐自杀身亡。男主角痛不欲生地从四十姐姐身上找到他们往日定情的信物———“和合童子”,悲愤地掷向他的妻子,口中喊叫: “收起来吧!你永远胜利了!” 忌妒,是人类的大敌,是人性的最大悲哀和丑恶。它不仅粉碎和破坏人世间最美的情感,而且因忌妒发疯而杀人的事层出不穷。凡是爱忌妒的人,都是心中充满仇恨火焰的狭隘之辈。妒火中烧之下,人类的良知便荡然无存,什么样的罪恶都可能发生。萧飒借男主角之口,将愤怒的利剑,掷向危害别人生命的忌妒者,这是对丑恶意识的抗议,对美的情感的保护。这是一种讨伐邪恶的正义之剑。 萧飒的小说,总是在故事情节的深处和人物形象的背后,深植着厚重的思想和主题。 萧飒的小说,在艺术上具有鲜明风格和个性。例如: 1·复式人物的塑造。复式人物在文学作品中有着许多功效。如因果锁链、上下传承、相互彰显、前后印证等。复式人物塑造的方法也多种多样。有的是形和影的关系,有的是行为印证,有的是性格上相似。复式人物中有群体复式和个体复式。比如台湾女作家荻宜的短篇小说《米粉嫂》就是群体复式人物。作家巧妙地利用“外遇”事件穿连起两个家庭,将两组人物的遭遇和命运相互映照,造成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的复式效果。萧飒短篇小说中的复式人物,亦属群体复式。如《深巷斜阳》中的巫老师和丁伶是一对复式人物。巫老师年轻时是才女,退休后将才女之名移交给丁伶。巫老师终身不嫁,丁伶终身也不能嫁人,巫老师身边带着一个侄女,丁伶身边带着一个侄儿。巫老师和丁伶之间重影复现。是巫老师有意塑造的结果。这种“有意塑造”便寓入了深刻的批判性的内涵。《深巷斜阳》中除了主要复式人物巫老师和丁伶之外,还有一对次要的复式人物,即侄女和侄儿两个小人。他们虽然在作品中没有什么地位,但却起着共同的分散和牵制主要人物情感的作用。他们既陪伴着主要人物的寂寞,又分割着主要人物的情感和精力,是主要人物能单身生活下去的寄托。萧飒的《裸画》中,出现了人、画复式的形象。墙上的裸画和床上的裸女曼蒂,互相映照和对应。在罗克的意念中,两裸实际上是一回事。他用视线把两裸连为一体。因而作家在描写裸画时,实际上是在刻画曼蒂,而在刻画曼蒂时,墙上的裸画,实为蓝本。这种人、画复式的效果在作品中显得十分强烈。 2·以外在景物衬托内在性格。《深巷斜阳》中满篇的景色,都是深沉、忧郁而凄怆的。作品开篇便这样写道: “太阳偏西了,灿烂的夕晖洒满一地,美丽,却也凄凉。”在这样景色中出场的人物,是下了班的,婚恋失败的,身心疲惫的女子。而随后出场的是“像落了单的候鸟”“手里提着那串好像永远也数不完的念珠”,“夕阳把她瘦削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的巫老婆婆。夕阳的无力和残照的疲惫,把丁伶和巫老师的外在形象和内在心理及她们面临的前景,都作了和谐的暗示。小说以回溯的方式,叙述了她们人生和婚姻失败的故事后,又让从残阳中走来的人,再蹒跚地向夕晖中走去。”她目送她走到深巷尽头,夕阳挂得更低了,像一个烤焦的烧饼般挂在一棵银合欢的细枝上,完全失去了刚才的灿烂与锋芒,好像要掉下去的样子。”这里明则写景,实则写人。那个烤焦的,要从树枝上掉下来的是夕阳,也正是走到人生尽头的,要从人生之树的细枝上掉下来的巫老太太。作家以生花妙笔,穿透着自然与人生,景物和灵魂,将主观和客观,外在和内在融合于一体,出色地创造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和典型性格生成的典型环境。 3·特定环境下特定人物心理的揭示。心理描写是小说必备的表现方法之一,而且是揭示人物内心活动的必由之路。心理描写的方法多种多样,特定环境下特定人物心理的揭示,是常见的一种方法。这种方法能够深刻地揭示人物内心的、不可告人的秘密,能够准确地展示人物性格的某些突出的特点。《裸画》中的男主角罗克,多次布下天罗地网,要与曼蒂作爱,揭开曼蒂那层神密的面纱。虽然每一次设计的现场都十分理想,但每一次当他饿狼扑食似地扑向曼蒂时,曼蒂总是高声尖叫,将好事败毁,使罗克心惊肉跳,尊严丧尽。但是虽然受到了打击,猫是永远改不了吃腥的本性的。每失败一次罗克在惊吓灰心之后,都要进行反思,总结经验,鼓起勇气再造时机。后来当曼蒂自动赤裸着送到床上,罗克向她扑去时,她仍然尖声大叫。此刻,她才将每次临场时尖声大叫的秘密告诉了罗克;不是拒绝罗克作爱,是因为她很怕痒,罗克每次都弄到了她的痒处。这个细节的描写,把罗克那种疯狂地、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性欲的贪婪,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特定环境下特定人物的心理揭示,不仅非常成功,而且极为真实。 4·语言生动、凝炼,表现力极强。作品语言的新颖和独到,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萧飒的小说十分注意文学语言的选择、凝集和修饰。有许多用语,听之令人振奋。例如:“爱河咫尺是狂澜!”这句话单用,有一语二意的效果。一方面是爱情之河,另方面高雄市中心有一条河叫爱河,也可指自然之河。这句话的表现力非同凡响,它把爱情之中的浓烈激情和爱情中易于发生的矛盾纠葛,及情人之间因此受到灼伤的产生的心悸,都包含无遗。作者形容农民劳累时打盹发出的鼾声,这样写:“鼾声像铁匠的风炉。”如此描写鼾声,不仅使人能够想象到农民的劳累和辛苦,而且从鼾声中也能感觉到几分打鼾人的个性。 萧飒作品的语言中,有些近似行动语言。他将几句话浓缩成一句话,将主语后的动宾结构隐去,让第二句的谓语与第一句的动词直接搭配,既浓缩了语言,增强了语言的表达力,又使语言变得生动而俏皮。请看: “他们把太阳兜下山去了,把晚霞也兜消失了,又把夜幕兜得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这几句话的主语是“他们”,主语后面应该是动宾结构“兜风”。然后才是第二句:把××兜下去了。如此改造以后,便直接地把“太阳”,“晚霞”,“夜幕”几种事物兜来兜去了。强化了语言的行动效果。再如:“曼蒂用车灯点亮了满天的星星,也点亮了从东山升起的月亮。” 如此描写,既含蓄地表达了他们兴致勃勃地从白天跑到了夜晚,也将车灯之光与星月之光联系在一起,使死的夜景变得活化了。将人的被动变成了主动,仿佛曼蒂他们在神化般地创造美丽的夜景一样。文学语言的活化运用,有时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原载:《理论与创作》1999年第1期 原载:《理论与创作》1999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