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伟贞崛起于上世纪70年代的末期。在彼时政治一片扰攘的时分,她状写痴男怨女的爱欲纠缠,凄切清厉,引人注目。相对于嘈杂的土地与国族前途论辩,她俨然已在省思另一种政治课题——情欲的政治。到了80年代初,《陪他一段》《世间女子》《红颜已老》等作品广受欢迎,不止印证苏伟贞雅俗共赏的写作风格,也尤其凸显她独特的女性情欲观点,已经引起共鸣。 女作家的创作,是台湾文学最重要的资产之一。她们对爱欲疆界的探勘,更已形成一小传统。在这样一个谱系中,苏伟贞的作品算不得煽情大胆。事实上,她给我们的印象恰恰相反。就算写最热烈的偷情、最缠绵的相思,苏伟贞的笔锋也是那样的酷寂幽森,反令人寒意油生。以冷笔写热情,这是作家的独到之处了。文章风骨,各凭天命,强求不得。苏伟贞能让她的人物“专心”对付情天欲海里的种种险恶,无怨无悔。情到深处,何用千言万语;两心相许的极致,是一种付托,更是一种义气,不劳外人置喙。苏伟贞笔下的男男女女是情场上的行军者。他(她)们厉行沉默的喧哗,锻炼激情的纪律,并以此成就了一种奇特的情爱景观。 是在这样微妙的对话关系中,苏伟贞演绎她的爱情故事。“以爱欲兴亡为己任,置个人死生于度外”。她看似不染色相的情色观,毕竟透露着某种历史因缘。 我曾视苏伟贞的爱欲小说为女作家写“鬼话”的重要表征。她的鬼气,来自对世路人情的冷眼观摩,对爱恨生死的幽幽辩证,还有最重要的,对女性献身(或陷身)及书写情欲的深切反思。死亡、病态、疯狂、失踪、游荡是她故事中角色,尤其是女性一再串演的主题。她们梦游症般的与情人邂逅或离异;爱恨之间,俱透露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气息。死亡有什么可怕?它根本是这些角色谈恋爱的基本条件。她们可真没有个人样,她们是鬼。 那些千百年前殉情的幽魂,辗转投胎,游走在世纪末的台湾都会里。她们依然盘桓在礼教防线的边缘上,试探着又一个人间的情欲尺度。苏伟贞鬼气森森的情爱故事可以是极保守而古典的;但即使是最保守而古典的“鬼”故事,也要透露一个社会里不能说、也说不清的禁忌与戒惧。 苏伟贞一鸣惊人的作品《陪他一段》,就是个好例子。小说中的费敏“人长得不怎么样”,却另有风情,费敏孤独而寡欢,直到遇见了“他”,“一个并不显眼却很干净的人”。明明知道所钟意的男人另有牵挂,费敏依然决定爱将下去。“在下决心前,去了一趟兰屿,单独去了五天。”回来之后,她找到了男人,宣布“我陪你玩一段”。好一句“我陪你玩一段”。在上世纪80年代初不知引来多少嗔怪或惊奇的眼光。这样的表白既像新女性的性爱宣言,又像旧小说中痴情女鬼献身的回声。为了与心爱的人过一段露水姻缘,费敏打的主意正是阳世走他一遭,阴间百死而不悔。但她的对手李眷佟明亮艳丽,哪里是对手;当“太阳出来了,她的心也许已经生锈了”。最后缘尽情了,费敏以自杀完成了恋爱终曲。 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费敏为一个脚踏两条船的男人如此付出,未免太不值得。然而苏伟贞的女鬼角色毕竟不是等闲人物。她们也许孤高单薄,内里却有一股强大欲力,驱使她们追求至爱。究其极,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也因此,费敏是独处五天后才决定“陪他一段”;这一决定看似奉献,却终是一种纡尊降贵的担待。所谓的“赚赔逻辑”对她们另有意义。 费敏爱欲的潜能深邃难测,连她自己也迷惑了。惟有借着“失去”——情人、身体甚至生命,她反能定义她所“要”的爱是如此多,以及她所“有”的能量是如此大。她从出血的“赔本”中反证她丰饶的欲力。 读者或要反诘,这样的爱情辩证未免过于“阿Q”。命都不要了,还谈什么欲望的实践?就此,我们可以发掘苏伟贞作品中颓废的一面;想象死亡及疯狂成为一种耽溺。但强调种种床笫关系的豪爽论者仍可细思,爱欲的力量,摧枯拉朽,可以表现于身体官能的满足上,却也可以表现于对官能乃至身体的弃绝否定上。欲望之所以有如此的蛊惑力,正因其永远置身度外,拒绝被理性的话语、行动“合理”化、“合法”化。 苏伟贞当然有受教于张爱玲之处,但比较起来,苏却缺乏张的世故与犬儒。她的角色哪里能承受“错落参差”的、“不彻底”的乱世爱情观?她(他)们都有洁癖。也因此,她(他)们死亡、发疯、失踪的“频率”,要远高于张爱玲笔下的男女。《陪他一段》中费敏的“明净”,更成为苏伟贞角色的原型特征。我所谓的洁癖,不是说这些人不沾荤腥,而是说她(他)们对一种纯净爱情形式的向往,能使她(他)们不计任何肉体代价,戮力争取。 于是我们看到苏伟贞小说中两种叙事张力。她的角色热烈留情做爱,却予人此中无性的错觉,遑论生殖。爱到最高点,竟是种毁身忘言的美学试炼。这是沉默的喧哗吧?苏伟贞日后赢得大奖的小说,以“沉默之岛”为题,不是偶然。《沉默之岛》的题目已足具象征意味。在话语符号无所不在的天地里,小说家要写一种幽秘的沉默︰对话语的拒斥,也是对回忆及历史的拒斥。而岛屿顾名思义,象征一个狭小而闭锁的空间,社会关系的隔膜或断裂……然而“岛孤人不孤”,苏伟贞要写的是沉默之下的无尽骚动,孤岛与大千世界间的种种色相引渡。这骚动与这引渡无以名之,只能笼统地说是情欲;而负载这骚动与这引渡的主体,正是女性。 苏伟贞大概体恤读者的悟力,“只”创造了两个霍晨勉。按照她的情欲心得,霍晨勉的故事应可无限分裂繁殖,既相异又相似吧?性爱为的不是传宗接代,可也不是一种浪费。从这里,女性开始雕塑一己的情欲主体,出虚入实,终抵于“一种抽象的完成,纯净感动,令人畏惧”(《沉默之岛》)。一种美学观照,于焉形成。苏伟贞的新女性在80年代已经豪爽过了,她们现在越发明白自己饱满而无名目的欲望,反而变得谦卑起来。她们是沉默之岛——这岛却是由欲望的海洋托负着,阴阴独立,深沉而傲岸。 苏伟贞的创作量极丰,平心而论,水准时有参差。但在她最好的作品里,上述特色,表露无遗。《红颜已老》不妨视为一个中篇版的《陪他一段》,诉说着又一个为爱牺牲的女“鬼” 故事。又像是《旧爱》,写一个女人典青与三个男人出生入死的纠缠,更是“苏记”正宗。典青苍白荏弱,看不出有什么能耐。她的眷村家庭暗藏自闭与疯狂的因子,阴森晦暗。小说以死亡及奠礼告终,在一般爱情公式里,或是俗气的安排,但比照苏伟贞的逻辑,却是最自然不过。类似的情境,在《世间女子》中的程瑜之死,也可得见。 原载:《文艺报》2011年02月18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2月1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