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冠中简介:香港作家,与梁文道、林奕华等创立“牛棚书院”,出版小说《什么都没有发生》等。 小说,从一定角度来说意味着虚构,意味着现实不存在,意味着是假的。然而,现实存在的就一定是真的吗?历史可能是虚构的,新闻报道、统计数字或许是虚构的,连最不应该虚构的商品说明也常常是虚构的。现实世界已经颇不好分辨虚构与非虚构、真与假,本应是非虚构的文本,往往在理直气壮地虚构着。为什么会这样?假如虚构的义务已经被现实所承担,那么作为虚构原载体的小说写作还有意义吗?香港作家陈冠中在财新网思享家沙龙上,带我们探寻小说在当下中国存在的意义。 艺术要到艺术中去找,生活提供给你的只是扫兴 ——艺术本应高于现实,而现实却比小说更魔幻,因而很多人都不再看小说。小说存在的意义何在? 虚构与非虚构有三层意义。西方将作品分为两类,虚构(Fiction)和非虚构(Non-Fiction),即小说和非小说,这是第一层意义;第二层是想象与真实;第三层是虚假的和真的,虚构就是假的,非虚构就是真的。 艺术本应高于现实生活。王安忆曾讲过一个故事,大意讲女孩生活的地方有一座铜像,人们都很喜欢,但是有一天铜像不见了,女孩想肯定是艺术爱好者把它收藏了。破案之后发现盗贼原来是民工,不仅盗窃,还把铜像砸碎了卖掉。王安忆说:女孩很扫兴。艺术还是要到艺术中去找,生活提供给你的只是扫兴,是一个不完整的故事。她认为,在本体论上艺术是高于生活的。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也讲艺术源于生活,艺术高于生活。艺术在对生活的认识上具有很重要的功能。 然而现实有时却比小说更加奇特。几年前,在一个小镇上发生了抢小店的事情,其中有一些人专门抢可口可乐。案件调查出来之后才知道原来是一帮妇女偷的。她们偷来做什么呢?倒掉可口可乐卖废品。因为卖废品最安全,没有人会问你废品是从哪里来的。于是两块三的可乐卖了两毛三,是不是很浪费?但是它安全。这样的情节如果发生在小说里面,会有人认为不真实,不入戏,怎么可能把可乐倒掉卖废品呢?现在很多火车站建得很大,是不是浪费呢?有人认为不浪费,因为花1亿元来建,其中他自己可以赚1千万。 所以很多人说,在中国,现实比小说更魔幻,更不可思议。 我刚来大陆不久时,很多人告诉我说你们香港人不会懂大陆的,大陆很复杂。外国记者也这样说。比较安慰的是,现在中国人也不懂中国人。要不然对于一个问题怎么会有那么多种解释呢?假如中国现实是一个魔方,它都是没有归位的。现实是这样的现实,文字又怎能把它说清楚呢? 现实太不可思议,所以很多人说你们小说家不行,不再看小说。 常识如果不被强调,大家很快就会忘记 ——现实为什么会比小说魔幻?非虚构的东西为什么成了假的?原因有很多。 不仅现实比小说更魔幻,非虚构的文字也并非都是真的。比如说我们的报道,是不是真的呢?我们的统计数据,是不是真的呢?我们的教科书上所写的,是不是真的?这些不是所谓虚构的了,但是是不是真的呢?还有比如说标签上写着“纯牛奶”,它是不是真的就是纯牛奶呢? 但是非虚构的为何也变成假的了呢?原因大致有三: 首先来说,有的人本性不可扭曲,是非分明;有的人本性里是见到什么都先否认;有的人作假是因为有名有权可图。有句话说“屁股决定脑袋”,很多人都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些都是在故意作假。 然而进一步来说,即便不是故意作假,很多东西往往也都是不真实的。比如说广告,通过联想、隐喻来诱惑大众。很多人说话无滋无味,或者是人云亦云。鲁迅说我们要“不信”,而我们很希望能有东西可信,希望“我信”,希望有些是对的。 再次,还有些人是只说一部分真话。比如说,香港每年某月某日某事,报纸都会报头条,有一年没有报,于是我们都觉得少了些什么,那就是它说了一些事情,但是关键的真相没有说出来。 因此,非虚构的、本应是真的这些也可能是假的,现实中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日益模糊。这些都是常识。但是不强调的话大家很快就会忘记很多事情。 然而是否因为现实的魔幻以及非虚构之虚假就不用求真了呢?我们假定知识界的讨论是诚恳的,来看他们正在怎样做并且应该如何做。 要伤得起,要无情地求真 ——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消融,知识界更应因此而求真。然而,众声喧哗的知识界却少了一些批判自我的锋芒,只学得西方的皮毛。 唐朝有一个歌女叫绛树,一个嘴巴可以唱两首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现在好像也要有这个本事。但是不能只唱两首歌。 中国思想界的问题可以概括为:建构主义的狂欢。当下有多少派的思想在谈论中国,他们都有着不同的立场,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现象呢?一是知识结构不同;二是我们没有一个观景台,一个阿基米德基点来看中国;再就是信息资源不对称,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微言大义。选择性地用一些历史资料和观点,屏蔽掉另一些;选择性地记忆和遗忘一些,并对自己掌握的材料过度解读。每一派都存在这样的问题。 那么是否有更深层的理由来说明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呢? 佛家讲名相。名遮蔽相。西方有“后学”,后现代,后殖民,加后结构。这也是语言学的一次转向,由语言作为工具到怀疑语言,认为所有语言中都捆绑着权力。解构主义主张不断地解构,像剥洋葱,剥到最后并没想着要剥出什么东西。真相永远在距离之外,遥不可及。但是在中国用“后学”时不一样。知识界尽管将理论演绎得轰轰烈烈,最根本的问题却在于,拿来了西方的语言样板,却没有学得西方的批判精神,不能在解构中求真,因为伤不起。西方就把自己伤得很厉害。 鲁迅没有学过“后学”,但是他有这样的直觉,他提出九个“反”:不要什么都信,不要强求去信,反对犬儒,反对无用论,反对无为论,反对只做不说,反对放弃,反对绝望,反对现实。鲁迅是在铁屋中没有出路也不绝望,绝望了也要反抗,一个反抗外在,一个反抗内心。鲁迅说:“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也不愿去。”要做什么呢?走自己的路。如果没有路呢?世界上本来没有路,是人走出来的,你走啊。我们中国人经常伤不起,就不求真了,鲁迅不是这样的,要无情地求真。 所有字正腔圆的话都是有所保留的,小说参与建构了我们的世界 ——本属于虚构的小说,恰恰是求真的法宝。它以想象来拓展现实,以虚构来掩护真实,在嬉笑怒骂中展示一个可能的世界。知其不可说而说,正是小说的意义所在。 倘若要求真,小说是一条很重要的途径。为什么说小说重要?小说是虚构的,然而小说也都是依据现实或真实的材料来写的,从小说发展史及小说本质来说,小说都是在求真。 西方小说早期很多都采用书信体,是为了让读者和编辑认为:我写的是真东西。小说的兴起相当于把观景台给拆掉了,中世纪建立起的上帝秩序随着堂吉诃德走出去了,没有人能够再找到阿基米德基点。所以昆德拉说,小说和哲学、科学同时建构了欧洲。小说让他们发现,原来我们存在于这样一个世界。 中国小说的近代形态从晚清兴起,受到史传传统的影响。据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说,小说非虚构想象之能比,可以补正史之阙。很多小说是虚构的,但是作者说它是真的。比如晚清一系列小说,《老残游记》《孽海花》等等都是以周游方式记录新的事情,是用边缘人的眼光看这个新的世界。小说就是要把这个破碎的世界整合起来,它想说的是真实。 五四以后抒情化、散文化进入小说,但基本是求真的,乡土小说如沈从文等也都是求真的。有对生活的真切观察,才有小说叙述的真实。 王德威认为当代小说的成就并不仅仅是补正历史之阙,小说比当代书写的历史说不定更正确。也有作家说过,小说提供了多种想象的可能,扩大了我们的思考范围,让想象世界的总和增加,比其他论述更真实。我自己的书里写政府高官直面百姓,讲出所有真话。作者让他讲真话,他就讲了真话,而且还长篇大论了,这是不是就是补足了生活的不足呢? 这个世界有很多我们触摸不到的东西需要小说来拓展。王德威最近在北大做过一场讲座,题目是《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其中讲到:“异托邦指的是我们在现实社会各种机制的规划下,或者是在现实社会成员的思想和想象的触动之下,所形成的一种想象性社会。”“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作家,我们如何利用文字想象力,或是无限的科幻想象力,不断地在乌托邦和恶托邦之间,创作各种各样的异托邦呢?我觉得这是文学之所以必然存在、必须存在的绝对意义。”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很多异托邦在生成、消失,甚至我们自己也在营造。在乌托邦、反乌托邦或恶托邦之外,有一个异托邦,也可以叫异域、异境,是这个世界中还有我们没论述到的。 王德威称这是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这个概念是他先提出来的,他指出用文艺表现真善美的片面性。另一个用声音说话的是鲁迅,他喜欢发出“真正的鹗声”,鹗就是猫头鹰,不像麻雀一样发些小语。“众声喧哗”与“鹗声”都有一个“声”字。它也是一个比喻,所有的比喻都是值得怀疑的,但是我们为了言说也只能暂且这样用。还有我们刚刚说的异境、异声,加起来就是被遗漏下的。这个世界有很多不可说的真实,暂时可以用这几个词来表达。 有些东西不通过小说不能说出来,所有字正腔圆的话都是有所局限有所保留的。有些事情不可言说,不可思议,妙不可言。正因为有这些存在,才需要小说,都可以言说的话就不用写小说了。有些事情是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但还有一些是人人心中无的,要有人写出来才能让人知道。小说参与建构了我们的世界,开动了这个世界其他的可能性。混沌时代是写小说最好的时代。知其不可说而说,不可做大说就做小说,这是小说在现代存在的理由。 结语 有观众现场提问道:在中国现实中,小说是式微的,很多人都只读非虚构的东西,当然这些非虚构也包括虚假,包括不全面陈述,因而,认为小说存在意义重大与现实相悖,为什么在这样一个需要小说的时代却没有小说?小说家都睡着了吗? 陈冠中指出,所谓真的“鹗声”,小说也是其中一种,它与好的电影、舞台剧等等一样都是说一段复杂故事的类型,不要放弃这样的长的文章。小说比其他形式更具自由性,不需要很多条件,只要有好的作家,只要他敢写就可以坐下来写了,但是像电影就不是一个人可以主观做到的,故而寄希望于小说。假如不看小说,不见得在其他文种中找得到。正因为大家不看,才更要告诉大家小说的这个功能。 最后,陈冠中也向大众提出一个问题: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看小说,你同意吗? 我同意,你呢? (本报记者何瑞涓整理) 原载:中国艺术报2011-08-12 原载:中国艺术报2011-08-1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