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苏伟贞的小说,常常感念于她的“时间”意识,这是作家由于时间永恒性与其不可预知的变动性所产生的文学观感,既流露出一种惟恐记忆被时间抛弃的恐惧感,又借助书写把纵向的时间记忆横置于一个密闭空间,自我感伤。《时光队伍》就是这样一部时光飞度的流浪之书。与其说是作者为病重丈夫的陪病记录,不如说是国家乱离时代流浪者的血泪之书。面对亲人生命最后的旅程,面对已然确定的死亡之路,作者试图以豁达的姿态去书写夫妻情深的生活点滴,记录生者理智坚强、桀骜不驯的生命风格,也将其浓缩为从大陆流寓到台湾的那一辈乱世流浪者的塑像。 苏伟贞如此记录自己与家人的情感世界:书中明言“张德模,以你的名字纪念你”,书中人物情感全然真实却又以“伪”为题, 全书7章中竟有17个章节条目借“伪”命名,如“伪医疗”、“伪体重”、“伪家人”、“伪比赛”、“伪节气”、“伪家庭”、“伪团圆”、“伪故乡”、“伪记忆”、“伪集中营”、“伪装”、“伪星球”、“伪病人”——俨然一场真实的谎言。作者似乎有意告诉读者:这个真实的故事听起来就像假的,个人乃至民族的故事拼贴起来竟是一幅令人迷惑的流浪地图。作者在此突破“真”与“伪”的界限,其意正在打破历史、亲情乃至生死的确定性,以不确定的姿态模拟生存的虚幻。苏伟贞曾经坦言:“《时光队伍》就是流浪队伍。那是一种宿命、天生的气质。我对民国以来一些大事件……常很迷惑,像北京人失踪、故宫国宝从1933年至1949年的大迁移……对日抗战国境内大移民、1949年二度漂流台湾等等,简直就像流浪族人星象图,这些流浪族人以一种生物学上如真实再现的‘拟态’形式,比一般地球居民还像居民的活出谱系,但终究‘非我族类’。悲哀也就在这里,他们无法真正在地球上生根,但到底最后他们落脚何处,他们还有多少人口,成了一个谜。”在国家战乱时期为避战火而飘零各地的流浪者们,把生命、财产、理想、信念熔铸在流浪的脚程里,以近乎听天由命的心态浪迹天涯,把身家性命交付于不确定的流浪中,诚如萨义德说,流亡是最悲惨的命运之一。至此“流浪”成为他们特定的生存状态,即便是在走向死亡的命定旅程中也继续以这样的姿态重温当年的错乱与迷惘。也许在苏伟贞看来,数十年的风雨沧桑,使流离台湾的父执辈逐渐逝去,而在台成长的子侄辈也正年华老去,这种两代人、三代人在“原乡”与“现实”间的流离和游移,使他们对于外界和自我产生深刻反思,得以在叙述中铭记时光推移,也在时光推移中不断叙述。 作为一个出身眷村的女作家,苏伟贞对外省人族群的记忆书写,和许多台湾外省人第二代作家一样,不仅止于“从过去找寻现在、就回忆敷衍现实”的原乡想象,转而成为在时间叙述中的开疆辟土,攻城掠地,是一种“我写,故我在”的书写政治。时间尽可流逝,空间尽可位移,经由书写,他们犹自召唤已经或即将失落的族群记忆,在字里行间中延宕过去,巩固现在,也攻占未来。但是苏伟贞的写作姿态又更执著于时间、空间的藩篱,在其间反复叙说着缠绕于记忆中的话题,《时光队伍》就是这样试图表现这种生存的虚幻和荒诞。如她自己所说:“对一个生命大量依赖不断新生直觉的人来说,记忆的选择性衰退,毋宁是一件再残忍、再无情没有的事,我必须在我还记得的时候记下。”而在这一点上苏伟贞也不似朱天文、朱天心那样偏重于描述外省族群面临本土意识抬头时所感受到的边缘化失落,她更侧重于表现眷村人内在的生存状态和情感焦虑。 苏伟贞在小说叙述中常常出场代人物发言,叙述语调混杂,比如早期作品《热的绝灭》及稍早的《魔术时刻》等,俨然成为“苏式”特色。在《时光队伍》中,作者和张德模的角色更是化身“你”和“他”,恣意出入于亲历者和旁观者之间,使得整部作品有感情而不耽溺,有距离而不疏离。就像评论家所说,这部小说“强化了迷离不确定的氛围与人物阴暗的心理,以喃喃自语的独白不断地省思与推敲感情的多重面貌”。这是作者对巨大的人生悲剧所产生的直觉反应,是个人面对流浪、死亡之时的自我调适和解脱。王德威曾经指出苏伟贞小说中有森森鬼气,这应是作者禀赋中那种强烈的直觉感应,形成一种神秘的力量来观照人性。作品中浓缩紧实的文字,不断跳跃的思绪,反复诘问的句式,交织出如梦境或意识流般的超现实情境。 在这部小说中作者承受着失去挚爱的人生悲苦,更陷于难以自拔的困境中,愈发在封闭的防护罩中与自己交谈,作品也因此混杂了小说与散文、虚构与真实的内涵。小说对于时间的述说不是着意于时间的线性进程,而是把时间置于一个横向压缩的空间之内,附之以不确定性,在时空裂变中回望那种无以名状的亲情,令人感慨唏嘘而又无可奈何。 《时光队伍》虽是写对至爱之人的陪病日记,却由点及面扩大到1949年随国民党迁徙到台湾的一代人的沧桑经历,实际上也连接了眷村和外省族群的情感故事。流浪是那一代人的宿命,他们是命定的旅人,漂泊中不得不时时回望。而这种宿命又通过血缘传承到下一代身上,第二代不得不以写作的方式铭记这段历史。时间流逝、空间位移,出身眷村的女作家对于眷村记忆和空间的消逝,难免多所感伤,她的记忆似无法在现实中找到正常的对位。只有借助于写作,将记忆封存于属于自我的空间,写作愈益成为苏伟贞对抗现实的一种方式,以书写抵抗遗忘,经由创作构筑自己的记忆王国。 原载:《文艺报》2011年03月25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3月2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