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初冬,去闽东北采风,一路和黄亚洲同行,印象最深的是他做事的专注。那一段,他正赶写辛亥革命题材的电视剧,坐上汽车,膝上的稿纸就是他的整个世界。我喜欢坐在黄亚洲身后看他写作,那真叫文不加点、下笔千言。别看写作时闭耳塞听,只要一下车,黄亚洲的感觉器官全打开,眼观耳听手记,不放过任何信息,还不时追问着细节。不知怎么挤出的时间,反正每到晚饭前,像变魔术一样,黄亚洲当天的作品就新鲜出炉了,白天的采风已经酿成优美的散文诗歌。写太姥、写周宁的篇章最初就是在饭桌上听黄亚洲朗读的。那几天,听黄亚洲用抑扬顿挫的“杭普话”朗读新作,成了我们每天期待的节目。很多人赞赏黄亚洲的捷才,以为他的作品都是一挥而就,其实黄亚洲最肯在修改上下功夫,一遍遍地读就是在反复地琢磨、修改。我发现,黄亚洲善于捕捉陌生事物给他的第一感觉,在太姥山,他抓住满山石头散漫的生存状态,提炼出“集体遗失”的意象;在九龙漈,他抓住瀑布的动态和轰响,提炼出“九龙呐喊”的象征意味。第一感觉往往是新鲜的,富有推动想象和思考、产生连锁反应的力量,以自己全部的生活体验和饱满的情感去丰富、深化最初的感觉,就有可能敷演出好的作品。第一感觉又是很脆弱的,稍纵即逝,极有可能被趋同的审美定势所淹没,也可能被一般化的语言模糊掉。亚洲的写作始终会紧紧抓住感觉的初始力量,珍惜它的独特,呵护它的新鲜,即使反复修改,也总是在不断强化和擦亮它。我想,这可能是黄亚洲写作效率高的一个因素。归根结底,还是精神的专注在起作用。 《只能抓一把糖给老刘》是与以前完全不同的文字。这一次黄亚洲面对的是一位上访47年的老兵,在这里,文字被还原到最初的功能,它可以不借助任何技巧直接感动你。我震撼于47年这个数字,震撼于47年执著一件无望之事的老刘,也震撼于容忍了这一切的社会。黄亚洲开始的写作动机可能只是同情。这篇文章写得并不轻易,他没有回避内心的游移和顾忌,甚至揶揄自己的“假惺惺”,但他还是写出来,发表出来,让更多的人知道老刘的遭遇,他还直接向有关方面写信“搬救兵”,希望借助手中的笔能够让老刘不再露宿街头。黄亚洲对老刘说:“我是一个文人,有用的时候很有用,没用的时候真的一点用都没有。”这话听起来有些心酸,却是实话。也许黄亚洲的文章最终解决不了老刘的问题,但他无意中树起了一面镜子,通过露宿街头上访47年的老刘,照出了方方面面的众生相,也照出了作者自己。黄亚洲的文字从来没有这样小心翼翼,惟恐偏了导向,惟恐读者误读,惟恐伤了对方的自尊。善良有时也会伤人的。随着了解的深入,各方信息的汇聚,黄亚洲逐渐靠近了老刘的内心,这个莫名其妙被中途退伍的老兵要的不是一张床、一个户口,他讨的是公道,是47年来的真相。黄亚洲想当“和事佬”,老刘却讲“原则性”。“他不容我插嘴,他思路清晰,他用一个军人的斩钉截铁的口吻说,他必须坚持他的原则,他没有理由得不到任何一个退伍军人都应该得到的正式退伍手续,以及一个退伍军人应该得到的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这些记述中,同情已经更多地转换成敬重。我甚至想,在老刘的固执中,黄亚洲也看到了自己的一些影子吧。 文章就应该是一面镜子。直露也好,曲幽也罢,总要能照出作者自己的心地才好。写卯节的祭祀,黄亚洲感悟出:“我们是这么强大而又这么脆弱,我们真的需要古老的智慧,我们需要援助,让奇特的文字不要消亡,让灵异的通道不要阻塞,让世世代代口耳相传的歌声能够在今天的大地上持续地响起”;写古村指南,他注意到“两棵并立的死树,挺挺地直冲云霄,枝杈如刀如剑,却无一叶”,“死者都如此地不作俗态,何况旁边的生者”;面对玉龙雪山,他浩然发问:“如果不高举锋芒,不树起一根最纯洁最神圣的标杆,你玉龙雪山又何必来到人间?”在标榜“将艳遇进行到底”的丽江,他找到了自己的艳遇:“古镇让人安静,这就够了。在这么一个纷繁芜杂的时代,有什么词汇能比‘安静’这两个字更加鲜艳?”“让生活松弛下来,让生活缓慢地上升到精神的层面,那么,你就是邂逅爱情了。”而到了印度,面对陌生的国度,沉浸在完全不同的文化氛围中,黄亚洲的文字和他的心胸一样,更为开阔,“我发现这一切都很奇妙,一切也都很和谐”,“每个元素或者说每个系统都在认真地围绕着自己运转,互不理解,互不干涉,也没有互相看不起,一切都被置放在同一个空间,被置入同一个清冽的早晨,这种奇特的镶嵌形成了一首诗。诗都是这样形成的,自然,不经意,长短不齐,但是奇妙。”黄亚洲的笔下还不时出现自嘲的语句:“想我当文字匠,这些岁月,谈稿费一年比一年不含糊,还老是标榜自己从事文学是‘两快哲学’:一为碗筷,二为愉快;如今却在雷锋的氛围中晃晃悠悠,跟这个碰杯,跟那个碰杯,作庄严状,真是‘羞呀么羞煞人’。”凡此种种,不正是一个有良知、重感情、敏而多思、自信自省的作家内心世界的写照吗? “文章千古事,甘苦寸心知”,寸心和千古,这极不对等的两级,必得要依凭坦诚才得以对接。读黄亚洲的文字,总是能摸到他的脉搏,坦诚、爽快、清亮亮的。 原载:《文艺报》2011年05月18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5月1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