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学者艾尔雅维茨指出:“无论我们喜欢与否,我们自身在当今都已处于视觉(visu-ality)成为社会现实主导形式的社会。”[1]事实正是如此。在当代社会,我们通过电视和网络了解世界,通过广告和图片购物消费,通过视频和彩信进行人际交往,通过电影和电视欣赏文学名著,通过MTV感受音乐的魅力。总而言之,由电子媒介生产出来的图像已成为人类生活必不可少的要素,图像的普泛化正在构成当下民众的生存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影视取代阅读,画面取代语言,感官取代思维,直接而被动的观看取代间接而主动的品味。凡此种种,导致我们的生活方式和精神活动均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完全可以说,正是图像无处不在的触角,搅乱了人类存在已久的生存格局。 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来思考海外华文文学教学,就不能不考虑时代因素对这种特定教学活动的影响。海外华文文学研究在中国大陆已有三十年的历史。在这一进程中,随着海外作家队伍的壮大和作品质量的提升,以及国内研究的深人和成果的积累,海外华文文学已发展成为一门新兴的学科并逐渐进人高校的课堂。“目前,全国已有70多所高等院校在本科开设‘台港文学’或‘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的课程。”[2]这一数字说明,海外华文文学教学已在高校成为较为普遍的教学活动,值得我们关注和研究。不过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海外华文文学进入高校,遵循的是一条独特的路径,即“专家学者开路—引领硕博跟随一一本科学生接棒”的传递路线。所以就当前的教学态势看,海外华文文学的“人才培养主要是从研究生的培养开始,本科的普及还刚刚起步。”[3]可见,这种“自上而下”的教学格局,带动了“点”的深人,却在“面”的拓展上有所滞后。因此,如何有效推动海外华文文学教学在本科层次的全面展开,已成为本学科的一个重要课题。因为相较于研究生来说,数量更为宠大的本科学生,是潜在的高素质新移民、是后备的文学研究者、是现实的文化传播者,海外华文文学的影响在这一层面的渗透,将为本学科的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后劲。基于这样的认识,本文试图结合自身的教学实践,就图像时代如何面对本科学生开展海外华文文学教学谈一点粗浅的看法,以求教于学界同仁。 一、图像与海外华文文学教学相结合的依据 相关研究表明,海外华文文学在中国大陆的真正发热正是由它的“图像化”引发的—1990年代初由同名作品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所产生的轰动效应标志着国人对这一文学广泛关注的开始。[4]自此,海外华文文学就与图像解下了不解之缘,并有愈演愈烈之势。如当前引起热议的电影《唐山大地震》、《山碴树之恋》就是由冯小刚、张艺谋这些名导们依据海外华文作品改编拍摄的成功例子。因此,海外华文文学教学与图像相结合无论是从实践中还是从理论上都能找到诸多依据。具体说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先是图像自身具有不可替代的认知优势。众所周知,图像以其直接的、瞬间的“形象系统”(有学者称之为“短路符号系统”),形成与外在物象几乎重叠的趋势,构成能指和所指的叠合,从而大大减低了语言的重压,降低了认知的难度,由此在很大程度上矫正了语言对人类的异化,将人类从“语言的牢笼”中释放出来。同时,图像的“形象刺激”还有利于开发人类的右半脑,恢复人类失去的敏锐感觉;有利于摆脱释义的负担,促使人类在自然语言、文字语言之外,把表情语言、体态语言、装饰语言等引人审美活动,从而大大激发人类的审美潜能,拓展人类的审美范围,增加人类的审美愉悦。由此可见,图像在当今时代给人类带来了令人向往的审美福音。现实情况也是如此。新近二十余年来,一大批以文学名著为蓝本的影视作品播出后,掀起了一次次文学作品阅读的浪潮,文学作品借助影视巨大的传播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扩展机会。因此,在海外华文文学教学中,借助极具视觉化效果的图像资料向学生深入浅出地推介海外华文文学作品以及其中所蕴含的诗学内质,化难为易,化抽象为形象,从而激发学生学习的积极性与主动性,最终实现预定的教学目标,应该说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好办法。另外还需要指出的是,目前各高校针对本科开设的海外华文文学课程主要为选修课程,课时较少,容量较多,教师在教学中如要兼顾诗学意蕴与作品选读两部分的讲授,则很难在有限的课堂教学时间里以语言形式和面对面的传播方式进行重点讲解,很难使学生对原著有一个形象而整体的认识。而改编的影视作品则可以将长篇幅的阅读文本浓缩为一两个小时左右的视频欣赏,学生既能从中获取较为完整的感性认识,还可在教师的指导下对文学作品进行形象认知和深人思考,从而有效弥补课堂讲授的不足。 其次是当代大学生的现实需求。当代大学生正处在“网络时代”、“读图时代”或“赛博空间”中,也就是说处在一个图像泛滥的环境之中。西方社会学家曾将20世纪60年代作为分水岭,认为1960年代以前出生的是“阅读的一代”或“文字的一代”,因为他们获取知识和信息的主要来源是书面文字,而1960年代以后出生的是“视听的一代”,他们是伴随着电视、电影和电脑网络成长起来的一代,80后的当代大学生更被称为“网络的一代”。视觉文化的普及或者说无处不在的图像刺激,使他们的审美情趣呈现感性化特征。阅读传统的以印刷符号为中心的纸质文学作品对他们来说缺乏足够的感官冲击,他们更倾向于对直观形象的接受,更愿意把时间用于感受形象新鲜的事物,与传统的强制性灌输相比而具有强大心理亲和力的影视文化更能渗透进大学生的思想意识和生活方式之中。因此,观看影视艺术作品、欣赏图形图像就成为新生代最主要的感知世界的方式。针对这一特点,海外华文文学教学就有必要考虑当代大学生的年龄特征和认知特色,在课堂上引入足够的图像资源,以激发他们的认知兴趣,满足他们的认知需求。另外,当前海外华文文学教学所面对的主要是大规模扩招后进人高校的本科学生。从接受程度看,这些学生有一个从高中语文的应试教育向大学阶段素质教育的转变过程;从学习状况看,真正对文学有兴趣的学生恐怕不在多数,加之人学后课程多、时间紧,很少有学生能具备一种从容心态进行文学阅读。因此,教师在教学中与其让学生识记大批量的作家作品和理论知识,不如从文学最基本的感性经验入手,率先用影视作品去唤醒学生鲜活灵动的阅读感知,再渐次进人对海外华文文学的整体把握,效果可能会好得多。 第三是海外华文文学的特色所致。海外华文文学是移民海外的华人用汉语来描写他们的迁居经历和表现他们的移徙心态的文学,它具有域外性、边缘性、世界性和跨文化性的特征。这一独特的文学类型,对刚刚进入大学的本科学生来说,还是一个相对陌生的文学门类。因为海外华文文学的域外性,与这些学生相对短暂而单纯的生活经历较为相隔,其世界性与他们从校门进入校门的认知视野较为相左,其跨文化性则与他们主要来自基础教育的单一性文化结构较为游离。总之,当代大学生现有的知识储备和生活阅历还不足以产生对海外华文文学的强烈学习欲望和必要理解前提。在这样的情况下,教师若能借助影视资料,从学生较为熟悉或较感兴趣的话题引人,以学生较易接受的方式过渡,就更容易顺利展开后续的教学行为。 二、海外华文文学课程可利用的图像资源与操作策略 海外华文文学课程可利用的图像视频资源非常丰富。从种类看,有话剧(如长沙理工大学汉卿话剧社排演的严歌菩作品《金陵十三钗》)、电影、电视连续剧、电视纪录片(如凤凰卫视拍摄的I00集纪录片《唐人街》)等;从时间看,既有反映早期留学生生活的(如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也有表现新生代留学生状况的(如电视连续剧《小留学生》);从地域看,有表现北美新移民生活的(如电视连续剧《新大陆》、《别了,温哥华》等),也有表现其他海外板块的(如电影《我在德国插队的日子》、《南非往事》、((澳洲浮生》、电视连续剧《上海人在东京》等);从主题和情节类型看,有多角度展示新移民生活的(如大型电视纪录片《唐人街》),有表现多元文化冲突的(如电影《刮痞)) ),有表现海外华人在传统和现实中挣扎的(如电影《红门》),有揭示超越文化差异的人性之美的(如电影《少女小渔》、电视连续剧《小姨多鹤》),有描写移民偷渡经历的(如由曹桂林小说《偷渡客》改编成的电视连续剧《危险旅程》),有表现新移民婚姻和性爱观念变化的(如电影《落鸟》),有展示海外作家对历史反思(如电影《天浴》、《上海王》、《山碴树之恋》等)和对现实进行有距离的审视的(如改编自张翎《余震》的电影《唐山大地震》),还有表现华人后裔的文化选择的(如改编自谭恩美同名作品的电影《喜福会》)。另外,严歌等的《金陵十三钗》、张翎的《金山》、虹影的《上海之死》等作品均被改编成电影剧本而正在筹拍之中。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拓展资源值得借鉴,如国内编导的电视情景剧《摩登家庭》、《中国餐馆》以及台湾导演李安的电影《喜宴》、《推手》等,都有对多元文化冲突或融合的揭示,其观赏价值和认识价值均较高。 当然,上述丰富的图像视频资源并非一股脑地要学生去观看,或者向学生整本整部地播放。正确的做法是,教师要恰当而有效地利用这些视觉资源为课程教学服务,要将图像自然地融人和渗透到课程教学和教师阐发的观点中去。为此,就要掌握一些必要的操作策略。 一是要选择典型而恰当的图像材料。如上所述,海外华文文学的图像资源较为丰富,在课时有限的情况下不可能逐一引人。这就要求教师要对图像资料进行比较鉴别,在此基础上挑选较有代表性的精品介绍给学生。比如,反映海外华人移民生活的影视作品很多,有的还很有轰动效应(如《北京人在纽约》),但真正较为全面、较有深度的我以为应属《新大陆》。又如,表现文化冲突的作品也不少,但电影《刮痞》最有代表性,紧张的情节、熟悉的故事、贴近生活的冲突较易引起中国观众的共鸣。而李安导演、刘若英主演的《少女小渔》不愧为明星阵营、获奖作品,在表现普适性的人性美德方面堪称典范。而要让学生真切感受华人移民北美的历史辛酸,则非系列纪录片《唐人街》莫属,其中《从地狱开始的故事》一集以大量珍贵的历史图片和镜头深刻表现了移民先辈的屈辱和苦难,令人震撼。总之,在影视材料的挑选过程中,如何将社会热点、市场卖点、艺术经典、学生兴趣点巧妙融合,最终很好的服务于教学,是一个值得教师花费心思的课题。 二是要实现文字与图像的优势互补。如上所述,图像时代的积极意义在于释放了语言陷阱里的感性,使审美不再是语言的附庸,审美活动因此变得生动而充满活力。但与此同时,图像时代所带来的感性释放也容易导致感性的过载与感官的狂欢。诚然,审美活动离不开娱乐,“寓教于乐”是美育的重要法则。但是,片面追求审美的感性刺激,正如德国美学家席勒所指出的,其结果必然是“使人变成一种物质,而不是给人以物质”。也就是人为物役,物主人从,从而导致了人的异化。而人之可贵,不仅在于人有情感,而且具有理智,并能用理智统率情感,实现理性与感性的协调,平面与深度的统一。体现在图像与文学相结合的教学中,就是应借图像文化去补充印刷文化的不足,而不是用图像文化取代印刷文化。正如迈克·费瑟斯通所说:“陈列展览的各种影像,也许调动起了各种快感、激动、狂欢之情乃至无序的行为,而在体验它们的时候,却需要自我控制。”[5]因此,教师在引人图像资料的同时,决不能忘记引导学生回到原著,回到对文本的涵咏和品味。文本是主、图像是辅,引人图像是为更好更有效的理解文本。另一方面我们也应清楚,图像资料本身在具有独特优势的同时也存在一些弊端。一是容易将文学文本扁平化。文学文本因其韵味悠长的语言和意蕴深广的意境能培养读者的想象力,提高读者的审美趣味。而影视作品所使用的旁白、对话和文学作品相比,虽然突出了口语化和语境化,却弱化了文学语言的优美和韵味。同时影视为了节省时间,使冲突更集中更清晰,还要对原著的情节和人物进行删改。有关景物描写、人生感悟、内心世界等,影视手段很难表达,所以也会被省略删减。由此可见,文学文本是内蕴丰富的,影视作品却大都将文本单薄化,用较固定的人物形象和叙事风格取代具有阔大空间的想象。二是容易对文学文本进行“篡改”。文学作品改编成影视,因为体裁的改变和演员的解读,以及迎合观众和市场的需要,都会被重新改写,以致影视与原著总会产生距离。比如,张翎的原著《余震》被冯小刚改编成电影《唐山大地震》后,张翎的感觉是:“《余震》描写的是疼痛,《唐山大地震》展示的是温暖。”[6]一篇“冷小说”最终被改编成一部“暖电影”,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在对影视材料的利用时教师必须对学生讲清楚这些变化,并引导学生在比较中鉴别,在分析中思考,以此提高学生的鉴赏领悟和感受能力。同时教师要始终坚持以文学作品为中心的原则,尽量选取忠于原著的图像材料,避免使用“戏仿”、戏说或过多渗透导演自身好恶的影片。注意了上述几点,实现语言与图像的优势互补应该说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实上,从当代文化的发展进程来看,以传统的印刷符号为标志的“文本文化”与以电影、电视、网络等图像符号为标志的“影像文化”之间一直以来有着良好的互动态势。一方面,文学作品在特殊的历史语境中给影视媒体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素材,提升了影视作品的思想蕴涵和艺术品位;另一方面,影视作品可以引领经典的阅读,帮助学习者更好地学习、理解甚至发现原著。所以,理解了这一点,教师就应该在教学中把握文本与图像的各自特长,做到优势互补、均衡使用。 三是要始终重视文学性的挖掘。进人高校的海外华文文学毕竟是一门文学课程,文学性是它的生命所在。然而现实中的种种因素却很容易让我们忘记这一点。因为在当今图像时代,我们总是面临这样一类挑战:一些影视作品努力冲击当代技术条件所能提供的视觉效果极限,向观众提供目不暇接的视觉盛宴,并有意无意地压抑其中的文学性因素。这一现象作为一种艺术尝试,在倡导多样化的今天,当然可以成为某些人群的追求。但是,如果由此而对这种现象在理论上进行无限引申和扩展,在实践中加以过度激励和夸饰,以此试图证明图像性在取代文学性,感官性在淹没精神性,则根据并不充分,效果也令人忧虑。古人云“大音希声”,真正优秀的艺术作品并不是靠感官刺激来获得人们认可的,而是依赖它对人类精神的提振以及对终极价值的追求。即使在今天图像泛滥的时代,人们在遭受感官的轰炸之后,同样还需要宁静与沉思,需要在静思默想中咀嚼艺术的灵韵。这,应该就是诸多学者所呼唤的对文学性的追求,对精神性的膜拜。为此我们应该强调,在这个知识大于文学、图片吞没文字的时代,我们作为文学研究者,作为在高校传承文化的教师,必须毫不动摇地坚持这样的原则,即把审美优先、文学性优先作为海外华文文学教学的灵魂。牢记这一点,我们在向学生呈现图像资料的时候,就要着重引导学生在感官享受之后还应沉人对文学性的挖掘和品味,让学生真正了解构成文学性的各种本真要素,从而准确把握文学艺术的内核。 总而言之,海外华文文学教学,不只是让学生认识这一文学类型中的代表性作家作品,把握这一文学发展的历史脉络和未来方向,理解这一文学的诗学特征和文化特色,更熏要的是要通过这门课程的学习,让学生拥有一种开阔的国际视野、开放的世界胸襟和开明的文化态度。这应该是我们在教学中始终把准的方向。 注释: [1]〔斯洛文尼亚)阿莱斯·艾尔雅维茨:《图像时代》,胡菊兰、张云鹏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 [2]饶芃子、杨匡汉主编:《海外华文文学教程·序》,暨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 [3]饶芃子、杨匡汉主编:《海外华文文学教程·序》,暨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 [4]这一研究结论可参见陈涵平《北美新华文文学》,宁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9-10页 [5]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36页。 [6]苏小卫:《<唐山大地震>:从冷小说到暖电影》,《南都周刊》2010年7月28日 作者简介:陈涵平,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文学博士。 原载:《华文文学》2011.3. 原载:《华文文学》2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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