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先生德高望重,是台湾最具魅力和代表性的文坛前辈之一,她在文学领域取得的成就和对台湾文学事业的贡献,几乎少人能及。十分荣幸,我与她老人家之间也有一些特殊的缘分。 林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写过:“文亚和我是一个师父调教出来的记者,只是我要早她三十年!”这“师父”,指的就是我们的母校,现今的世新大学,最早的北平世界新闻专科学校的创办人成舍我先生。我们不但“系出同门”,皆受教于老校长成舍我,林先生来台后曾在世新任教,我在世新毕业后,也在母校兼过10年课。不但与林先生有“先后同校”之谊,林先生曾在台湾《联合报》副刊担任主编10年,我也曾在《联合报》副刊做过编辑,跟随过平鑫涛(也是皇冠杂志及出版社创办人)、马各(骆学良)和诗人瘂弦三位主编学习,6年后调任报系旗下的《民生报》主持儿童文学媒体推广工作30年之久,这样算来,与林先生倒也有“先后同事”之谊了,更何况,林先生也从事儿童文化与教育工作将近40年! 我进入新闻界前后36年,结识了许多杰出的文化人,心仪已久的林海音是在1978年前后才开始有了联系的。 我之所以比其他晚辈更亲近林先生,是在1990年之后,主因还是与她的二女儿夏祖丽是好朋友(她同时也是《苍茫暮色的赶路人——何凡传》的作者之一)。 林先生说过几次,我和祖丽个头差不多,气质也相近,两人又老是互换衣裳饰物的好朋友,看着看着,感觉还真像姊妹俩。记得有一日,到纯文学出版社找夏祖丽,林先生觉得我身上的衣裳十分眼熟,我就说:“这是您给祖丽买的呀!她喜欢我的一件,就拿这件来交换!”她听了就哈哈大笑起来。 夏祖丽1986年随先生移居澳洲后,我邀请她为《民生报》儿童版写专栏,报社聘她担任驻澳特约撰述。每次返台,我们就在林先生家聚会。很巧,林先生家住台北市逸仙路,与位于台北市忠孝东路四段的联合报大楼隔一条马路,走过去只要5分钟,天时、地利加上人和,只要林先生宴请文友时,一通电话过来,我就过去吃饭,成了门下食客。 林海音请来的朋友多是文坛知名人士:有自国外返台的夏志清、杨牧、郑愁予、张系国和三毛;有住在台北的潘人木、潘琦君、林良、齐邦媛、余光中、郑清文、林文月、席慕蓉和张晓风……个个都是知名的学者和作家。像我们这些年轻的艺文编辑,除了带着仰慕的眼光倾听高见,当然也嘻嘻哈哈又吃又喝,带着一种混水摸鱼的轻松。 记得有一次,我和夏祖丽对着林先生收藏在玻璃橱窗里的大象摆饰评头论足,有些象,如果造型不合我俩的审美标准,就莫名其妙地捧腹大笑,完全像个胡闹的孩子。林先生兴趣广泛,平日除听戏、看表演、看电影、看电视、做手工,也打小麻将。收藏则包括邮票、纸钞、钱币、手帕等,最多的是象的摆饰,当然还有许多珍贵的史料及照片。她收集的象最为人知,有近千只,因为她欣赏大象的踏实厚重。 可以这样说,因为祖丽,我和林海音先生,有了较多亲近的机会。 由于《民生报》经常举办儿童文学相关活动,我们也不时邀请林先生参加,她总是笑容可掬地赴会。多年来,林海音、潘人木、林良、马景贤这四位文学前辈,被尊称为台湾儿童文学界四老,四老在,活动就有了精神上的圆满,大家会特别开心,好像有爸爸、妈妈在后台撑腰似的。林先生热诚、仁厚,爱护晚辈。 林先生60岁到70岁期间,每逢儿童文学学会开理监事会,她一定尽量抽空参加,不但每人送上盖了赠书章的纯文学新书,还和潘人木女士一块儿掏腰包请二十几位会员吃盒饭。林先生慷慨豪爽的个性,受到所有人的欢迎,她说起话来幽默有趣,嗓子又亮又脆,就像余光中先生形容的:“天生丽质的音色,流利而且透彻,水珠滚荷叶一般畅快圆满,却为一屋的笑语定调,成为众客共享的耳福。” 林先生是编辑家、出版家、名作家。她写小说、散文,也写儿童文学。不过,在读者心目中,似乎更熟悉她的成人文学创作。从1957年7月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集《绿藻与咸蛋》到1967年的10年间,是她小说创作的高峰期,出版了3个长篇、4个短篇集,共32篇作品。她一生总计出版过中、长、短篇小说9册,散文16册,其中最为人熟悉的代表作,是1960年台湾光启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城南旧事》。 《城南旧事》完成于42岁,一直到2001年12月1日,83岁辞世至今,《城南旧事》积累了18个不同的版本。除了单行本,1982年由吴贻弓导演,上海制片厂拍成电影;1999年由崔小萍改编兼导演,台湾中国广播公司录制成广播剧;1994年李寿全制有《城南旧事》钢琴组曲,由林海作曲演奏。 《城南旧事》是林先生最为人熟知的代表作,全文分为5个单元,合成一部长篇。林先生自己说过:“我试以一个小孩子的眼光和成长,看成人世界的故事,我在人物中是喜以女人和小孩为描写对象的,尤其是小孩子。但是在《城南旧事》中的5个单元,却都是成人的故事。” 台大外文系齐邦媛教授这样评论《城南旧事》:“作者将英子眼中的城南风光均匀地穿插在叙述之间,给全书一种诗意”;“那座城和那个时代扮演着比人物更重要的角色,不是冷峻的历史角色,而是一种亲切、包容的角色”。 最近,重读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和《顽童流浪记》,又想到以写《剑河倒影》知名的作家陈之藩教授多年前读了《城南旧事》写给林海音的一封信中的感想:“您笔调之自然,非常像马克·吐温……我现在就住在密西西比河畔,马克·吐温的儿时游地,不见此河,不知马克·吐温写得到家,真到家,没有住过北京,也不能欣赏您写得到家,真到家!” 林海音过世后,《城南旧事》并不因此寂寞。至少通过我与夏祖丽取得联系的内地出版社就有3家。2005年5月到8月,新加坡政府举办第一届全民阅读,选出三本中文图书,《城南旧事》是其中一本(另外两本必须是新加坡作家作品),夏祖丽曾应邀做了三场演讲。 自上世纪60年代开始,林海音开始为儿童写作,除创作外,也包括编写、翻译和改写儿童文学作品。1965年为《国语日报》策划、出版过一套由10位著名女作家翻译的“世界儿童文学名著”图画故事书。1964年成为台湾省教育厅儿童读物编辑小组第一任文学主编时,也陆续写下了《金桥》《蔡家老屋》和《我们都长大》等儿童读物。1968年,她应聘加入“国立编译馆”国小国语教科书编审会,主稿一、二年级国语课本,至1996年止。1978年翻译了23册《波特童话全集系列》,1994年至1996年间,则为格林文化编写了“中国寓言”系列4册和“安徒生童话大奖”及“大师名作”系列中的5册。 林海音与儿童文学的渊源长达40年,她的最后一本儿童文学创作,是1994年76岁那年创作、由《民生报》出版的散文集《奶奶的傻瓜相机》。 林先生从学生时代就喜欢拍照,不论出外旅行或与朋友聚会,一定喀喳喀喳拍得尽性,聚会之后,不分老少,一定即时收到她加洗的照片,这“有始有终”的待客之道,让人格外感受到她的周延和细致。她多年收存的照相本,依姓氏编号,从书房到客厅,放满许多柜子,达百本之多。 《奶奶的傻瓜相机》这本书,除了收录林先生44篇散文,最大特色就是附录的照片很完整,这些都是平日细心保存下来的真实生活记录。文后,也附录了她的先生何凡、儿子夏烈、三个女儿夏祖美、夏祖丽和夏祖葳全家人各写的一篇林海音印象,文章都很精彩生动。 其中最让人发笑的一段,是大女儿夏祖美写中学同学来家里玩儿,其中一位知道林先生是著名作家,也见过报章杂志刊登的照片,就鼓足勇气红着脸说:“夏伯母,您真是风韵犹存呀!” 《奶奶的傻瓜相机》也记录了不少她晚年的生活,譬如到澳洲祖丽家探亲,早晨出门健走的时候迷路了,绕半天找不着回家的路的趣事儿。 林先生才貌兼具,个儿不高,相貌贵气,两眼炯炯有神,很有气派(大女婿庄因的形容是:“你的眼睛,能把垂死的宇宙燃亮”;诗人郑愁予则说:“海音更像是南海的观音,雍容自得”),再加上一口悦耳漂亮的地道北京话,就像磁铁一样吸引人。 林先生家住台北,每天清晨起床,就换上轻便的运动服装到家附近的国父纪念馆晨走,幺女儿夏祖葳在文中爆料,说林先生晨运的时候顺便逛地摊儿,一高兴就大买特买,有一天还中途回家,说钱没带够!后来钱越带越多,每天都是左提右抱的,到最后干脆也懒得运动了,幸好后来经过何凡和女儿的“晓以大义”,才“悬崖勒马”! 13岁时,父亲林焕文过世。林海音曾说过:“在别人还需要照管的年龄,我已经负起许多父亲的责任。我们努力渡过难关,羞于向人伸出求援之手。每一个进步,都靠自己的力量,我以受人怜悯为耻。我也不喜欢受人恩惠,因为报答是负担。父亲的死,给我造成这一串倔强,细细想来,这些性格又何尝不是承受于我那好强的父亲呢!” 这段自述,同时也是林海音一生为人处世的写照。 她在台湾文坛不但受人尊敬,也让人敬畏。因为她固然慷慨大度,如林良所形容的“这里拉人一把,那里拉人一把;这里放人一马,那里放人一马”,使在她周围的人都心怀感谢,但另一方面,由于性情豪爽,说起话来一针见血,有时也会让人下不了台。 有一年,我们共同参加一个儿童文学赠奖典礼,会后主办单位要合影留念,我因为心向林先生,就高声招呼着:“您快来!”没想到,林先生用不悦的声音在众人面前喝斥我:“你应该先请林良!”让我一时感到十分尴尬,恨不得打个地洞往里钻。有一天,我到夏府做客,众人闲谈中提及出版,我忍不住喃喃自语:“真希望有机会在‘纯文学’出书。”林先生忽然拉开嗓门:“你说什么?”吓得我马上收口:“没,没说什么……”因为我怕她会当着众人的面笑话我:“你有那程度吗?”岂不惨哉!难怪,当台湾尔雅出版社的负责人隐地用“善霸”这二字形容林先生的威严,我们都觉得非常准确! 女婿庄因认为,林先生是个自信十足、洞察敏锐、能力高强、不轻易依仗别人的人,必然生威,也让人生畏。 上世纪70年代初期,台湾出版业翻印、盗版很猖獗,具侠义之气的林海音还亲自到板桥工厂捉盗印,到后来更挺身而出,为著作权人协会的成立登高一呼。新闻学者郑贞铭曾说:“林海音女士的耕耘,是社会一种安定、稳定看不见的力量。”而她最为文坛称道的一件事,是1995年结束经营了27年的纯文学出版社时,一举将所有版权还给作者,作风明快、负责到底的精神,令人敬佩。 众所周知,林先生爱才惜才。她在上世纪50年代主编《联合报》副刊10年,发掘培养的作家包括七等生、郑清文、黄春明、林怀民等人的第一篇作品都是在此发表的,对于日据时代自日语转换汉语写作的许多老作家,如杨逵、钟肇政、钟理和等人也大力支持。到了1967年创办《纯文学》月刊、1968年创办纯文学出版社,更是出版了许多当时脍炙人口的作品,譬如林良的《小太阳》、王蓝的《蓝与黑》、纪刚的《滚滚辽河》等。 林先生待人周到体贴,十分敬老尊贤。她喜欢亲近长者,对前辈作家敬重有加。苏雪林教授百岁生日时,她特地与夏祖丽到台南的成功大学祝寿。1993年,到北京探亲,也特别带着自己的作品去拜望90多岁的冰心先生,接着拜访八十出头的萧乾夫妇时,则带上台湾九歌出版社金堤所翻译的《尤利西斯》,因为她知道他们正在翻译这本大部头的巨作。 很有趣的是,拜访冰心时,林先生提起50多年前在北平《世界日报》当记者时访问她的往事,说了一句:“现在,我也老咯!”冰心先生却拍拍她大笑说:“你呀!是小意思!”惹得全屋人都笑了起来。 这样一个充满活力威严的人,一旦生了病,让亲朋好友感到格外难受。 林先生病了3年,病情因糖尿病并发症加重时,坐在轮椅上显得特别无助。因为两度中风,记忆力退化得很严重,我们这些晚辈去探望她,总是充满期待,希望她叫得出名字来。“林阿姨,我是谁?”如果她说对了:“王信!”“董阳孜!”“桂文亚!”我们就高兴得跳起来,大拍其手,欢呼不已。 春去秋来,我们又去探望她。那时她已经不言不语,然而一双眼睛仍炯炯发光,还是那么清澈。我觉得,对于生命,她已了然于心,再不必“说”什么了。 冬日,林海音终于离我们远去…… 你手栽的幼苗/皆已成林/你爱的关注/已汇成大海/处处都传来/潮水的声音 这是余光中在林海音70寿庆时的献诗。 一个在文化困境中流离的灵魂,却以整个生命的光与热,修复了每一道创痕的妇人。 这是席慕容《敬词——献给林海音》里的一段文字。 我和海音自民国二十三年起相识,至今已近七十年,我们志同道合,她编我写,或是我编她写,到了晚年仍在苍茫的暮色中加紧脚步赶路。如今赶路的人走了一个,另一位也不会停留太久。 这是何凡在林海音2001年12月1日过世后写下的一段话。 何凡先生逝世于2002年12月23日。 我展开我的翅膀/像一只大鸟/飞向天空/天空有足够的地方/让我飞翔 这是林海音在国小二年级课本中《我要飞向天空》的一段。 大鸟振翅而飞,那儿有更广阔的天空。 林先生是一定不愿我们悲伤的。我想。 林海音这一生,绝无虚度,美满的婚姻、和乐的家庭、出色的写作才华与成功的文学事业,还有超乎常人的朋友读者的关怀及由衷的敬爱,我们似乎想不出还有哪些遗憾和不足了。如果有,就是再可敬再可爱的人,也终有告别尘世的一天,我们只能接受并感谢他们留下的典范,让后人学习与薪火传递…… 原载:《文艺报》2011年10月12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10月12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