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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李白杜甫造像 ——论余光中与唐诗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黄维樑 参加讨论

    一
    中国人又称为唐人,因为唐代国力强大,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黄金时代。唐代文化发达,诗歌的成就特别高。说到中国文学,必然会提及李白、杜甫这些唐代诗人。《唐诗三百首》数百年来是中国文学重要的选本,可能是读者最多的选本。然而,在二十世纪,却有多个反古典诗歌——以唐诗为主——的浪潮。第一个出现于1919即五四运动那一年。胡适提倡新诗,在该年发表的《谈新诗》一文中说:
    近年的新诗运动可算得上是一种“诗体的大解放”。因为有了这一层诗体的解放,所以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复杂的感情,方才能跑到诗里去。五七言八句的律诗决不能容丰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绝句决不能写精密的观察,长短一定的七言五言决不能委婉达出高深的理想与复杂的感情[1]。
    胡适一连用了三次“决不能”,可见其态度决绝。1956年,“现代派”诗社在台北成立,其主要人物纪弦在同年2月出版的《现代诗》上发表《现代派信条释义》,有下面的句子:
    我们认为新诗乃是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我们的新诗,决非唐诗、宋词之类的“国粹”[2]。
    纪弦呼吁当时的诗人,向西方取经,不能“闭关自守”地保留自己中国的传统。二十多年后,中国大陆兴起了“朦胧诗”,掀起了另一个反传统的运动。其理论家徐敬亚在1982年发表的《崛起的诗群——评我国新诗的现代倾向》一文,表示了对中国古典诗歌的离弃。他说:
    中国(今后的)新诗最直接的基础是什么呢?不是古典诗词,也不是民歌,而是五四以来在外国诗歌影响下发展起来的优良传统[3]。
    徐氏主张西化,认为中国古典诗歌是:“哼了几千年诘屈聱牙的古调子”。
    在三次反传统中,第二次最为激烈。西方的现代主义,在五、六十年代的台湾,非常流行,几乎到了西方诗人一打喷嚏,台湾某些诗人就得先吃感冒药的地步。1950年,余光中到了台湾;1956年“现代派”成立时,他28岁,是一位年轻的现代诗人。他20岁左右开始写新诗,数年间的作品,常以沙浮、拜伦、惠特曼等西方诗人为吟咏对象。1955年初秋,他与梁实秋等师生欢饮1842年葡萄美酒,“酒味芳醇,古意盎然”,于是赋诗[4]。他所说的“古意”与陶渊明、李太白这些华夏诗人无关。余光中歌咏的是白朗宁和伊丽莎白、萧邦和乔治桑,以及雪莱、济慈。“古意”之后,余氏发出了新声——现代主义的新声。1958年他开始写一些有立体派、抽象派风味的诗。至1961年,他发表了《天狼星》,是有点晦涩、虚无的“反叛性”作品。对60年代初期的台湾社会,余光中有这样的描述:
    1961年,那正是台湾现代诗反传统的高潮。那时国内时局沉闷,社会滞塞,文化的形态趑趄不前,所谓传统,在若干旧派人士的株守之下,只求因袭,不事发扬,反而使年轻的一代望而却步。年轻的一代呢,自然要求新的表现方式和较大的活动空间。传统的面目既不可亲,五四的新文学又无缘亲近,结果只剩下西化的一条“生路”或竟是“死路”了,这诚然是十分不幸的[5]。
    上面的回顾,写于1976年,颇能勾勒出当时的文化景象。当年余光中曾在西化的路上踯躅,但他很快就认识到全盘西化——那种一面倒向以晦涩与虚无为主调的现代主义——是死路一条。他的《天狼星》组诗,被洛夫评为不够晦涩、虚无[6]。他经过一番反省,写了《再见,虚无》一文,与这种西化诗风告别[7]。事实上,在1961年7月,正是洛夫发表《天狼星》评论那个月,余氏已完成了《现代诗的节奏》一文,里面这样肯定文言文:“现代诗在语气上虽以口语的节奏为骨干,但往往乞援于文言的含蓄、简劲与浑成。”[8]在62年10月《谈新诗的语言》一文中,再次肯定文言文:“文言在日常生活上虽已僵硬难用,但在艺术品中,经诗人的巧妙安排却能‘起死回生’加强美感。”[9]
    在此文之前,即1962年5月,余氏为文赏析唐代贾岛的《寻隐者不遇》,认为“这是一首好诗,值得我们再三玩味”。该文还遍举唐代诗人王维、杜甫、李商隐等等的诗句,引以为学习、欣赏的对象。他说明“中国古典诗的伟大处”,分析“中国文字所以不朽的原因”。他指出,“现代诗在某些地方甚且超越古典诗,但在精练和明朗上绝难追上古典诗”。临近结束处,余氏请某些要彻底反传统的现代诗人思索:“想想看,传统是否只是落伍的代名词,想想看,照目前的情形发展下去,现代诗真能和唐诗并肩而立,不显得矮一截?”他向现代诗人呼吁:“反叛传统不如利用传统”。他希望现代诗人认识传统,知道传统的长处[10]。
    1964年春天,他写了《象牙塔到白玉楼》,畅论唐朝诗人李贺的作品,指出其现代的意义。《象》文是余氏文学批评的一篇力作,也是60年代诗歌评论以至比较文学论述的重要作品。余氏剖析深入、视野宏大。在登李长吉的白玉楼之前,他先攀上大雁塔,综述杜子美的成就:
    杜甫是一位综合性的艺术家:他有宽度,也有深度;有知性,也有感性;有高度的严肃,也有高度的幽默;能平易,亦能矜持;能工整,亦能变化。[11]
    他拿李贺的作品和英国诗人济慈、柯立基的作品比较,又认为李贺是“超现实主义的先驱”;“在好几方面,都可以说是一位生得太早的现代诗人”[12]。在《象》文结束处,余氏这样把传统与现代连结在一起:
    在当今的现代诗坛上,李贺的先驱的影子,他的贯通现代各种诗派特质的风格,他的创作技巧,他的宁涩毋滥的浓缩乃至于难懂,他的“笔补造化天无功”的壮丽宣言,大而至于他那一群中唐的韩门诗人,都值得拥护和反对现代诗的双方注意[13]。
    此文发表后二十年,即1984年,余氏回顾道:当时写作此文,乃“有意在文坛群趋西化的潮流之中,回过头来亲炙本土的古典诗”;在写作《象》文之前,“我的浪子回头之路已走了三年,……此文为我的回归古典可说作了总结”[14]。
    《象》文写于1964年2月,同年5月,余氏编好了诗集《莲的联想》,准备出书。在该月撰写的《后记》中,诗人谈到有深厚古典背景的现代风格,并说这卷诗集有其“现代”和“浪漫”之处,却“约束在古典的清远和均衡之中”,可名为“新古典主义”。诗集里经常为人诵读、征引的《等你,在雨中》是一个很能融合古典与现代的例子。此诗的后数节如下:
    诺,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这只手应该/摇一柄桂桨,在木兰舟中/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耳坠子一般地悬着/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像一首小令/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木兰舟与科学馆,姜白石与瑞士表,看起来好像是时空错乱,其实可说是古今交融,像电影的蒙太奇手法一样。余光中在诗集《莲的联想》中刻意求“共”(现代与古典和平共存),正因为他大力反对现代诗把传统排挤掉。他斥责“幼稚的‘现代病’”激起了现代诗激进派的“公怒”,被骂为“复辟派”[15],但他那回归古典传统与现代结合的道路已走定了。《象牙塔到白玉楼》长文和《莲的联想》诗集之后,余氏继续其古今兼融论,继续响应杜甫“不薄今人爱古人”之声。在肯定现代人要写现代诗的同时,他说:“我认为大多数的现代诗都比不上古代诗。”[16]他评论时,常常拿杜甫和莎士比亚、叶芝比较[17],以显示一片现代、一片崇洋之中,中国古典诗人庞大的身影。他列举李白、李商隐、苏轼及其作品,作为评论现代诗的试金石,他寄望“现代诗将成为屈原……杜甫的嫡系传人”[18]。余氏素来欣赏李白的飘逸、苏轼的旷达,而对杜甫的诗艺情有独钟。子美的《秋兴》、《咏怀古迹》、《旅夜抒怀》等诗是他赏析、举例的对象。
    二
    余光中在台湾的大学教书,教的是英语文学。1974年他应聘到香港中文大学任中文系教授,讲授中国现代文学、中西比较文学和翻译等课程。一向对传统的敬意,加上身为中文系教授,使他接触中国古典文学的机会更多了。60年代他开始的新古典主义,到了70年代中期他到香港之后,有了发展。诗集《与永恒拔河》收录1974至1979年作品,其中《公无渡河》、《秋兴》、《菊颂》、《唐马》、《漂给屈原》等篇一看题目就知道它们和古典诗歌有关。《北望》一诗的副题是“每依北斗望京华”,乃从杜甫《秋兴》八首引来的诗句。诗集《隔水观音》收录1979至1981年的篇章,其中与古典有关的更多了。卷首赫然是《湘逝——杜甫殁前舟中独白》,此外还有《戏李白》、《寻李白》、《念李白》三篇。
    1964年余光中写《象牙塔到白玉楼》,“记得当时,在厦门街寓所北向的书斋里,一连五六个春夜,每次写到全台北都睡着,而李贺自唐朝醒来”[19]。1979年和1980年在香港,他写诗为杜甫和李白造像,也让这两位大诗人自唐朝醒来。五四以降,用新诗来为古代诗人造像的,一直不多,造像而栩栩如生,传神到好像从古代醒来的更少。余光中这几篇咏李、杜之作,其难能可贵,戛戛独造者在此。先说《湘逝》。全首诗共七节,首六节每节十三行,第七节只得两行。诗末有“附记”,千余字,对杜甫之死做了个小小的考证[20]。原诗不标节数,下面引录时,为了讨论的方便,加上节数。
    (一)
    把漂泊的暮年托付给一孤棹舟/把孤舟托给北征的湘水/把湘水付给濛濛的雨季/似海洞庭,日夜摇撼着乾坤/夔府东来是江陵是公安/岳阳南下更耒阳,深入疠瘴/倾洪涛不熄遍地的兵燹/溽郁郁乘暴涨的江水回棹/冒着豪雨,在病倒之前/向汉阳和襄阳,乱后回去北方/静了胡尘,向再清的渭水/倒映回京的旌旗,赫赫衣冠/犹峥汉家的陵阙,镇着长安
    (二)
    出峡两载落魄的浪游/云梦无路杯中亦无酒/西顾巴蜀怎么都关进/巫山巫峡峭壁那千门/一层峻一层瞿塘的险滩? /草堂无主,苔藓侵入了屐痕/那四树小松,客中殷勤所手栽/该已高过人顶了?记得当年/蹇驴与驽马悲嘶,剑阁一过/秦中的哭声可怜便深锁/在栈道的云后,胡骑的尘里/再回头已是峡外望剑外/水国的远客羡山国的近旅
    (三)
    十四年一觉恶梦,听范阳的鼙鼓/遍地擂来,惊溃五陵的少年/李白去后,炉冷剑锈/鱼龙从上游寂寞到下游/辜负了匡山的云雾空悠悠/饮者住杯,留下诗名和酒友/更偃了,严武和高适的麾旗/蜀中是伤心地,岂堪再回楫? /劫后这病骨,即使挺到了京兆/风里的大雁塔与谁重登? /更无一字是旧游的岑参/过尽多少雁阵,湘江上/盼不到一札南来的音讯
    (四)
    白帝城下捣衣杵捣打着乡心/悲笳隐隐绕着多堞的山楼/窄峡深峭,鸟喧和猿啸/激起的回音:这些已经够消受/况又落花的季节,客在江南/乍一曲李龟年的旧歌/依稀战前的管弦,谁能下咽? /蛮荆重逢这一切,唉,都已近尾声/亦似临颍李娘健舞在边城/弟子都老了,天矫公孙的舞袖/更莫问,莫问成都的街头/顾客无礼,白眼谁识得将军/南薰殿上毫端出神骏?
    (五)
    泽国水乡,真个是满地江湖/飘然一渔父,盟结沙鸥/船尾追随,尽是白衣的寒友/连日阴霖里长沙刚刚过了/总疑竹雨芦风湘灵在鼓瑟/哭舳后的太傅?舻前的大夫? /禹坟恍惚在九疑,坟下仍是/这水啊水的世界,潇湘浩荡接汨罗/那水遁诗人淋漓的古魂/可犹在追逐回流与盘涡?/或是兰桨齐歇,满船回眸的帝子/伞下簇拥着救起的屈子/正傍着枫崖要接我同去?
    (六)
    幻景逝了,冲起沙鸥四五/逝了,梦舟与仙侣,合上了楚辞/仍萧条隐几,在漏雨的船上/看老妻用青枫生火烧饭/好呛人,一片白烟在舱尾/何曾有西施弄桨和范蠡?/野猿啼晚了枫岸,看洪波水漫/今夜又泊向那一渚荒州? /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空载着满头白发,一身风瘫和肺气/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唯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
    (七)
    有一天,会抵达西北的那片雨云下/梦里少年的长安
    “附记”的最后一段说:
    右《湘逝》一首,虚拟诗圣殁前在湘江舟中的所思所感,时序在那年秋天,地理则在潭(长沙)岳(岳阳)之间。正如杜甫殁前诸作所示,湖南地卑天湿,闷热多雨,所以《湘逝》之中也不强调凉秋萧瑟之气。诗中述及故人与亡友,和晚年潦倒一如杜公而为他所激赏的几位艺术家。或许还应该一提他的诸弟和子女,只有将来加以扩大了。
    上文说过,余光中在60年代论述现代诗与传统时极为推崇杜甫的诗艺,以后也如此。论者谓杜甫无字无来历。1961年余氏在《再见,虚无!》一文中就说:“我的诗不敢比拟杜甫,但自信是无字无来历的。”[21]余氏的严谨,确然有如杜甫。这首写杜甫的诗,诚然称得上无字无来历。当然,此诗的内容,有诸多杜甫诗为据,却也有余氏的想像。
    第一节写杜甫在湘江的孤舟中,他有病在身,时局仍乱,仍希望可以回到渭水长安。
    第二节写杜甫回忆成都草堂的日子,以及在此前后的逃难与浪游。
    第三节写杜甫怀念诸诗友:长安时期的李白和岑参,四川时期的严武和高适。
    第四节写杜甫对几位艺术家的忆念,包括音乐家李龟年、舞蹈家公孙大娘及其弟子李娘、画家曹霸。
    第五节写湘江一带流放的古人:屈原和贾谊。
    第六、七节写杜甫从追忆和想像返回现实,就是破船中又老又病仍然漂泊的诗人。还有什么指望呢?但愿他的诗有一天会去到长安。
    《湘逝》融汇了杜甫一生所写的很多首诗,特别是暮年漂泊西南时期(760—770)的作品。这些诗至少包括《兵车行》、《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北征》、《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咏怀古迹》、《观公弟大娘子孙舞剑器行》、《登岳阳楼》、《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小寒食舟中作》、《江南逢李龟年》、《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以及特别倚重的《秋兴》八首。例如:
    (一)《湘逝》第一节:“把漂泊的暮年托付给一棹孤舟”   《秋兴》:“孤舟一系故园心”
    (二)《湘逝》第一节:“夔府东来是江陵是公安”   《秋兴》:“夔府孤城落日斜”
    (三)《湘逝》第一节:“倒映回京的旌旗,赫赫衣冠”   《秋兴》:“文武衣冠异昔时”、“武帝旌旗在眼中”
    (四)《湘逝》第二节:“秦中的哭声可怜便深锁”   《秋兴》:“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五)《湘逝》第三节:“惊溃五陵的少年……鱼龙从上游寂寞到下游”   《秋兴》:“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鱼龙寂寞秋江冷”
    (六)《湘逝》第四节:“白帝城下捣衣杵捣打着乡心/悲笳隐隐绕着多堞的山楼/窄峡深峭,鸟喧和猿啸。”《秋兴》:“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高城急暮砧”、“山楼粉堞隐悲笳”、“听猿实下三声泪”
    (七)《湘逝》第五节:“泽国水乡真个是满地江湖/飘然一渔父,盟结沙鸥” 《秋兴》:“江湖遍地一渔翁”、“锦缆牙樯起白鸥”
    (八)《湘逝》第六节:“逝了,梦舟与仙侣”   《秋兴》:“仙侣同舟晚更移”
    (九)《湘逝》第六、七节:“空载着满头白发/唯有诗句……有一天,会抵达西北的那片雨云下/梦里少年的长安”   《秋兴》:“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湘逝》如此用典用事,如此“文本互见”(intertextuality),无非为了营造一个高度传真的杜甫。余光中和杜甫一样,都是诗人,感时忧国,忠于诗艺。诗是杜家事,也是余家事。不过,余光中除了抗战时期逃过难之外,生活安定而富足,诗坛文苑的声名地位比杜甫在生时好得多。尽管有这些不同,余氏却能全情投入杜甫的世界:落魄漂泊,潦倒多病,返京无望,怀念故人,比况屈原,而萦回不绝的仍是他的诗。我想这些正是当时杜甫意识和潜意识的内涵。如果我设身处地、代入杜甫这角色(诗人济慈说的运用negative capability),我一定也会这样去体会杜甫。杜甫在夔州写《秋兴》时,思绪徘徊于夔州和长安之间;余光中写《湘逝》以湘江为空间背景,安排杜甫的思绪徘徊于四川、长安、湘江三地,这是十分恰当的。论者谓《秋兴》是杜甫惨淡经营之作[22],《湘逝》也表现了余光中遣字造句谋篇的匠心。《秋兴》是杜甫沉郁诗风的代表;《湘逝》的情意,正是沉郁。《秋兴》最后两句“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说明诗歌是杜甫的萦心之念,《湘逝》最后数行写的正是杜甫这萦心之念。诗人惜诗人,余光中对杜甫的体会非常深刻。杜甫生时,声名不算大,当时很多选本都不选他的诗,因而常有“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之叹[23]。杜甫一生钟情、忠心于诗,去世前最大的愿望,应该就是余光中设想的:其诗句经过跋涉艰辛,终于抵达长安,为世人所承认、传诵。
    三
    杜甫写过《怀李白二首》。余光中既咏杜甫,也写李白,1980年4、5月间,他写了《戏李白》、《寻李白》、《念李白》共三首。原诗不标节数,下面引录时,节数由笔者加上。
    《戏李白》
    你曾是黄河之水天上来/阴山动/龙门开/而今黄河反从你的句中来/惊涛与豪笑/万里滔滔入海/那轰动匡庐的大瀑布/无中生有/不止不休/可是你倾侧的小酒壶? /黄河西来,大江东去/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有一条黄河,你已够热闹的了/大江,就让给苏家那乡弟吧/天下二分/都归了蜀了/你踞龙门/他领赤壁
    《寻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一)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把胡马和羌马交践的节奏/留给杜二去细细地苦吟/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都寻不到你/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而今,果然你失了踪
    (二)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
    (三)
    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再放夜郎毋乃太难堪/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不如归去归那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一回头囚窗下竟已白头/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仍炉火未纯青,就半粒丹砂/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四)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故乡/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笑,向西哭/长安都早已陷落/这二十四万里的归程/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诡绿的闪光愈转愈快/接你回传说里去
    《念李白》——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一)
    现在你已经绝对自由了/从前你被囚了六十二年/你追求的仙境也不在药炉/也不在遁身难久的酒壶/那妙翼的天地/开合只随你入神的毫尖/所有人面鸟心的孩童/远足一攀到最高峰/就觉得更远的那片锦云/是你仿佛在向他招手/现在你已经完全自由
    (二)
    列圣列贤在孔庙的两庑/肃静的香火里暗暗地羡慕/有一个饮者自称楚狂/不饮已醉,一醉更狂妄/不到夜郎已经够自大/幸而贬你未曾到夜郎/愕然回头儒巾三千顶/看你一人无端地纵笑/仰天长笑,临江大笑/出门对长安的方向远笑,低头/对杯底的月光微笑
    (三)
    而在这一切的笑声里我听到/纵盛唐正当是天宝/世人对你的窃笑,冷笑/在背后起落似海潮/唯你的狂笑压倒了一切/连自己捶胸的恸哭/你是楚狂,不是楚大夫/现在你已经绝对自由了/儒冠三千不敢再笑你。/自有更新的楚狂犯了庙规/令方巾愕然都回顾
    和《湘逝》一样,三首李白诗都是有根有据,字字有来历,却又是想像丰富的——非常丰富超越。《念李白》诗前引了李白的诗句“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而全篇都由笑声贯串。他纵笑、长笑、大笑、远笑、微笑,他的狂笑压倒了世人对他的窃笑、冷笑。李白“已经绝对自由了”。《寻李白》诗前也引了杜甫的诗句:“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念李白》以笑贯串,《寻李白》则以酒。当然,说是以“寻”字贯串也是对的;李元洛说:“全诗以李白‘失踪’始,以李白乘风归去终,围绕‘寻’字而曲折成章,避免直线式的叙述。”[24]诚然,起句“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高力士羞愤的手里”,出语夸张惊人,绝非平铺直叙。高力士之外,杜甫、贺知章等等自然都上场了。李白失踪了,去了那里?不是醉乡就是仙乡,反正不是人间。他是天上的谪仙人!诗仙饮酒,酒在李白有一种创造性的转化: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李元洛最欣赏这几行的“奇妙警动”。李白的诗极多夸张的手法,要为这天才造像,当然就得夸张地画:他的“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此诗的结尾,李元洛和卢斯飞同呼奇妙[25]。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诡绿的闪光愈转愈快/接你回传说里去
    诗的开首是“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结束是“霍霍的飞碟……愈转愈快”,动感十足,意象奇诡,甚有史提芬·史匹堡科幻电影的格局。把瀑布看成“银河落九天”的李白,应该也会把酒杯旋成闪光的飞碟。李白想像奇特。李元洛说余光中有“太白遗风”。
    《戏李白》一首一开始就有太白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诗以这样的隽句开始,何以为继呢?不用担心。诗心常青、想像永丰的余光中,这样承接复转折:“而今黄河反从你的句中来”。雄伟的大自然,本是诗人灵感的泉源、吟咏的对象,而今反而生存于、不朽于艺术。这就是笔补造化,就是诗的胜利。“黄河反从你的句中来”当然也极夸张,而夸张,在李白诗中,在余光中吟李白的诗中,乃一波一波地来。“那轰动匡庐的大瀑布……可是你倾侧的小酒壶?”这才是创造性的豪饮、海量。只会用“豪饮”、“海量”的人,对不起,只能先当大诗人的小学徒了。李白嗜酒,李白写过《望庐山瀑布》,余光中把它们融合在一起了。“黄河西来,大江东去/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天下二分/都归了蜀人”这几行也都是夸张,诗人在这里正行使他的特权。在这首《戏李白》的后记里,余氏说:我认为诗赞黄河,太白独步千古;词美长江,东坡凌驾前人,因此未遑安置屈原和杜甫,就迳尊李白为河伯,僭举苏轼作江神。这两位诗宗偏又都是蜀人。”
    1985年,余光中又写了另一首诗咏李白,题为《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用的是“戏剧化独白”(dramatic monologue)的手法,古今超现实地交融在一起,现代感更强,想像更为丰富了。除了把诗仙嗜酒豪迈写出来之外,还触及多种社会问题,用超现实的笔法来反映社会现实。全首诗引录如下:
    刚才在店里你应该少喝几杯的/进口的威士忌不比鲁酒/太烈了,要怪那汪伦/摆什么阔呢,尽叫胡姬/一遍又一遍向杯里乱斟/你该听医生的劝告,别听汪伦/肝硬化,昨天报上不是说/已升级为第七号杀手了么? /刚杀了一位武侠名家/你一直说要求仙,求侠/是昆仑太远了,就近向你的酒瓶/去寻找邋遢侠和糊涂仙吗? /——啊呀要小心,好险哪/超这种货柜车可不是儿戏/慢一点吧,慢一点,我求求你/这几年交通意外的统计/不下于安史之乱的伤亡/这跑天下呀究竟不是天马/跑高速公路也不是行空/速限哪,我的谪仙,是九十公里/你怎么开到一百四了? /别再做游仙诗了,还不如/去看张史匹堡的片子/——咦,你听,好像是不祥的警笛/追上来了,就靠在路旁吧/跟我换一个位子,快,千万不能让/交警抓到你醉眼驾驶/血管里一大半流著酒精/诗人的形象已经够坏了/批评家和警察同样不留情/身份证上,是可疑的“无业”/别再提什么谪不谪仙/何况你的驾照上星期/早因为酒债给店里扣留了/高力士和议员们全得罪光了/贺知章又不在,看谁来保你? /——六千块吗?算了,我先垫/等《行路难》和《蜀道难》的官司/都打赢之后,版税到手/再还我好了:也真是不公平/出版法那像交通规则/天天这样严重地执行? /要不是王维一早去参加/辋川污染的座谈会/我们原该/搭他的老车回屏东去的
    四
    在五四以来的新诗作者中,像余光中这样维护传统、尊重传统的,非常罕见。像他这样用心为古代诗人造像的也很少。冯至的《十四行集》有一首咏杜甫,但写得浮泛,和余氏《湘逝》那样实在且字字有来历的,相距甚远。余氏写李白、杜甫,手法非常具体生动,非常形象化,完全符合西方“形象思维”和“意之象”(后者为艾略特的说法,所谓objective correlative)的理论。而这种手法也正是唐诗的艺术特色,是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所十分欣赏的;这种手法也正是古今一切好诗应该具备的特色。唐诗的其他艺术手法,诸如用比喻、用象征(这些都和上述的形象性有关),结构严密、讲究音韵节奏,也是有普遍性的[26]。钱钟书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27]正是此意。余光中兼通中西诗学,知道其异同之处,乃能指出排斥中国传统者的愚昧可笑[28]。余光中却又不是只会力守传统的“孝子”,他也向西方取经,尝试创新。只靠中国传统者固滞不前,只学西方现代者轻浮不厚。余氏兼采中西,取熔经意,自铸伟辞,乃有卓越的成就。
    唐诗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高峰,是诗歌艺术的峻岭。余光中在其诗歌艺术的追求中,高山仰止,努力攀登,向诗圣、诗仙学习,且为他们造像。为李白、杜甫造像,表示他对唐诗传统的肯定。他造像的艺术,特别是《戏李白》一首的丰沛创意,和《寻李白》、《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的现代想象,则说明他对传统的活用与转化,印证了他的创造力。在以唐诗为主的中国传统诗歌基础上,余光中以其学养和睿智,以其才华和苦功,兼摄中外古今,以数十年的恒心和毅力,创作了丰富杰出的现代诗[29]。他是李白、杜甫的嫡系传人,且开拓了中国诗歌的新世界。余光中为李白、杜甫的造像,象征了传统和现代的汇合,象征了现代对传统的发扬。
    附注:
    [1]赵家璧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上海,良友,1935)第1集,295页。
    [2]张汉良、萧萧编著《现代诗导读》(台北,故乡,1977)第4册,387—388页。
    [3]璧华、杨零编《崛起的诗群——中国当代朦胧诗与诗论选集》(香港,当代文学研究社,1984)第97页。
    [4]余著《天国的夜市》(台北,三民,1969)中《饮1842年葡萄酒》一诗及诗前引言。
    [5]余著《天狼星》(台北,洪范,1976)中《天狼仍嗥光年外》一文,第153页。
    [6]黄维樑编著《火浴的凤凰——余光中作品评论集》(台北,纯文学,1979)第6、7页。
    [7][21]此文收于余著《掌上雨》(台北,文星,1964)一书中、第163页。
    [8][9]《掌上雨》第44、53页。10本段所引,都见于《掌上雨》中《从一首唐诗说起》一文。
    [11][12][13][19]余著《消遥游》中《象牙塔到白玉楼》一文,第65、88、95、208页。
    [14]《消遥游》新版(台北,时报文化,1984)序言。
    [15][16]《掌上雨》第183、171页。
    [17][18]余著《望乡的牧神》(香港,正文,1968)中《谁是大诗人?》一文,第123页。
    [20]杜甫之死,历来说法不一。除余氏《湘逝》一诗附记外,可参考陈文华《杜甫卒闻之流传及辩证》一文,此文刊于《古典文学》第八集,台北学生书局1986年印行。
    [22]萧涤非语。见萧著《杜甫研究》下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57),第170页。
    [23]杜甫在四川的生活,包括他晚年诗坛地位等,可参阅曾枣庄《杜甫在四川》(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一书。
    [24]吴奔星主编《中国新诗鉴赏大辞典》(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8),第1005页。
    [25]同上。另见庐斯飞著《洛夫余光中诗歌欣赏》(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3),第225页。
    [26]古今诗心诗艺相通,现代人从古典诗歌吸取营养。凡此种种,可参阅游唤《论旧诗予新诗之启示》一文,此文刊于《古典文学》第四集(台北,学生书局,1982);黄维樑《中国文学纵横论》(台北,东大,1988)中《唐诗的现代意义》一文。黄永武《中国诗学》诸册的论述,也可参看。
    [27]语见钱著《谈艺录》(有不同版本)的序。
    [28]余氏兼通中西文学,写过不少比较文学论文。其《中西文学的比较》一文成于1967年,甚能宏观大体,载于余著《望乡的牧神》,最近辑入黄维樑、曹顺庆合编的《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垦拓——台港学者论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一书。
    [29]美国学者Harold Bloom在其近著《西方经典》(The WesternCanon; NY, Riverhead Books, 1994)中,畅论经典作家如但丁、莎士比亚的睿智、语言能力和原创性。我们阅读杜甫、苏轼等中国古代作家诗文,也觉察到这些。二十世纪中国作家如鲁迅、钱钟书、余光中等亦然。对余光中的研究除上述《火浴的凤凰》外,尚可参考另一本笔者编的书《璀璨的五彩笔:余光中作品评论集(1979—1993)》(台北,九歌,1994);此外,笔者撰写的《璀璨的五彩笔:余光中作品概说》刊于1998年10月出版的《中外文学》,另一篇题为《情采繁富,诗心永春:试论余光中各时期诗作的特色》刊于同年同月的《联合文学》,可参看。
    
    [作者简介]黄维樑1947年生,广东澄海人。香港中文大学教授。著有《中国诗学纵横论》、《火浴的凤凰——余光中作品评论集》、《怎样读新诗》、《香港文学初探》等及散文集多种。
    原载:《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04期
    
    原载:《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04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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