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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张学东是一位才气与勤奋兼备的作家。在我刚读完他的那部相对厚重的长篇《人脉》不久，又看到这本颇为清丽雅致的长篇《遥望白银湖》时，这种感觉再度油然而生。可以说，近年来张学东的创作一直呈现出强劲的势头，在短篇、中篇和长篇等各个体裁中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虽然这是一个长篇写作的时代，充斥着许许多多仓促上阵为长而长的作品，但张学东对长篇的文体认识却是清醒的，他自言“长篇小说之长，更在于对生命体验的丰厚积累，更在于对时光岁月的幽深洞穿，更在于对文学创作的终极把握”，在他目前已出版的几部题材风格各异的作品中，无论是书写青春的成长记忆的《西北往事》，还是书写“文革”的荒诞历史的《妙音鸟》，书写都市的现实人生的《超低空滑翔》，以及接续古老的传统文化根脉书写后文革时代人的精神和心灵世界的《人脉》，都让我们看到了他的思考和“野心”。 乍一看来，相比《人脉》的厚重与驳杂，《遥望白银湖》显得单纯而清新。白银湖曾经是一片纵横相邻一望无垠的大小湖泊，因白茫茫的水色，宛如碎银闪耀的波光而拥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它在特殊的历史年代里被群情激昂、干劲十足的人们填成田地，多年后又因为自然的变化地势下沉水势上涨，渐渐恢复了几分快被遗忘的湖光水景，最后在势不可挡的旅游开发大潮中重新被挖成浩浩淼淼的大湖。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白银湖却像是走了一个轮回，然而这其间毕竟已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也因此，作者对它的深情回望与凝视，更像是他用心谱出的一曲忧伤动人的田园挽歌。 小说以“春”、“夏”、“秋”三节讲述了湖畔水家的故事，主要围绕着水家一对漂亮的姐妹花云秀云朵说起。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倾注笔力塑造了这对姐妹花的形象，尤其是云秀，作为一个典型的吃苦耐劳、善良踏实、秀外慧中的乡村女性，可谓光彩照人。因为母亲早逝、哥哥智障、妹妹年幼，云秀早早地就扛起了家里的重担。即便出落到亭亭玉立该出嫁的时候，她也更多考虑了父亲的年迈多病、妹妹的求学花费和哥哥的需要照顾而选择了招女婿。她也曾想过追求自己的幸福，但这念想总是倏一闪光便黯淡了。第一次是因为妹妹的私心和生病，让她错过了和偶然返乡的同学常河的约会；第二次是因为道德和礼法的束缚，她亦不忍破坏常河和自己这已然建立的两个家庭。生活加诸云秀的，是一次次磨难，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云秀招女婿不成反倒被人凌辱，后来不得已嫁给了把寻短见的她救起来的残疾人麻脸许庆。生下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后，她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伤疤终会愈合，慢慢自己也能够过上平淡正常的生活，然而天真可爱的小渠就在快上学的年纪被大水冲走淹死了。这一噩耗令云秀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般，不久父亲也病倒了，生活迫使她再次坚强起来。在将父亲转到县城、省城的大医院不断救治和她的全心照料下，总算把父亲从鬼门关抢了回来，然而尽管她强烈反对，不愿再给她和父亲增添负担的妹妹做出了悄然出走离家打工的决定，从此下落不明。为了找到云朵，云秀也只好去了县里的一家餐馆打工，勤快能干的她先是得到了老板的信任，却又因误会被诬赖绑架打劫而关进派出所。后来被人贩子拐卖到山沟的云朵在常河的帮助下回到家，父亲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许庆却因为长久的压抑而沉迷上赌博，将家里的钱抢走并把云秀打得头破血流，最终带着悔意在风雪夜冻死。小说对云秀的遭遇有一句感慨，“再好的女人都抗不过自己的命。命里该有什么就是什么，命里给你怎样的结局，到头来就是怎样的一个结局，命这东西说来邪气，它总是对那些过于顽强或完美的东西，给一些致命的打击，好像这样一来世上的所有事情就都扯平了”。这大抵也反映了乡土文化和伦理对女性的观点。然而云秀在展现乡村传统女性“安贫”、“克己”、“认命”的同时，更多表现了女性在忍辱负重中的自强不息和坚忍不拔。在一次次命运受难的淬炼中，云秀这个从苦难中艰辛跋涉而出的女人，渐渐散发出圣母般皎洁的光辉。 在同龄的写作者中，张学东是一位有自觉的苦难意识的作家。因为自然条件等限制，西北乡村似乎天然地与贫困、闭塞、苦难联系在一起。张学东的苦难意识，不仅体现在持之以恒的观察和描述，还体现在他的反思和探索上。在作者以往的许多小说中，他写苦难、创痛，是凌厉而尖锐的，不惮将残酷罪恶展现到极致。例如《妙音鸟》中羊角村所发生的事件，小说通过夸张和变形的叙述，让人得到一种震惊体验，以重现那个特殊时代的荒诞性与复杂性。而这次作者在处理苦难时，却是含蓄、隐忍、节制的，并增添了许多温柔与暖意。我想，这也暗含着作者对苦难的理解。如果说《妙音鸟》是放，《遥望白银湖》则是收，例如小说对云秀被凌辱的遭遇和云朵被迷昏拐卖的遭遇，并没有大肆铺张而只点到为止。作者用平实、素朴的语调叙述了这片土地上的人的春种秋收、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在这里，苦难成了日常人生的一部分，因此便不显得那么突出。作者的笔触也没有一个劲儿地沉浸在对苦难的渲染中，而是常常涤荡开去，告诉我们“一只布谷鸟在前面的芦苇荡中咕咕咕咕地叫起来，声音断断续续地在水面上滑行，悠长而且空灵”，“秋风簌簌地吹黄了树梢上的树叶，天气微凉，湖里就开始飘荡那种甜丝丝的香味，有时气息浓得像刚刚烧开的一壶酽茶”。在“接天连日”的湖光水色中，在作者诗情画意的笔触中，好像苦也被稀释了，变得风轻云淡。这里的人们对苦难也有着充满诗意的转化能力，正如小说在一开篇描述的，这里的人管庄稼地叫“湖”，把“下地”说成是“去湖里”，好像不是去劳动受苦，反倒是观光玩水一般的惬意。小说中还有许多段落可以当做优美的散文、风景画来欣赏。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的写法对故事的发展和人物的心理都起到很好的铺垫和暗示。例如云秀怀了常河的孩子后，为了不破坏自己和别人的家庭，毅然独自决定打掉胎儿。那晚与常河的会面，云秀的内心是极不平静的，然而小说并未直接描写云秀，而是着重描写了夜晚的景色：“这晚的月光太明了，水面上镀了一层油亮水滑的幽光，像漂浮在大海碗里的一层辣椒油。月牙儿也仿佛艳羡地溜进湖水里沐浴着，漂洗得越发晶莹透亮一尘不染。”宁静的诗意愈发衬得云秀创痛之隐忍和生活之沉重。 小说的主线是水家姐妹的成长与生活，但作者并不仅止于讲述一个家庭，更辐射到进城打工、农村旅游资源开发、环境保护等乡土中国在城市化进程中的种种令人关心的话题，亦再度让人看到他的抱负。从最初的短篇创作开始，张学东就一直关注着西北厚土上农民的生存和精神状态，这一情怀始终未变。在乡土文明向现代文明转变的过程中，乡村的发展和变化是不可阻挡的，而伴随着固有的恬静安宁被打破的，是田地的逐渐荒芜和村里年轻人飞出去的愿望，云秀含辛茹苦供云朵上学也是为了妹妹不用重复自己的老路，而能有更好的前途和出路。城市对他们而言，就像是云秀眼中对前来测绘的“太阳帽”的感受，“和村里人全然不同的气息，陌生、干净、庄重，不像庄稼人那样浑浊和拖泥带水，而充满了街道楼房和柏油路才有的那种坚硬与沉着，甚至有点像妹妹过去每天从学校带回家的那种书本味儿，总之完全来自她所未知的某个领域”。一方面是对城市的美好想象，一方面人物的进城故事又是悲剧性的，无论是云朵刚到旅馆落脚就被下迷药囚禁，还是云秀被老板冤枉关进警察局，都反映了城市的危机四伏，以及人与人之间信任的脆弱。小说又通过云秀爹的落寞，揭示了城市化进程中乡村不可避免的创痛。这个老实本分干了一辈子农活的庄稼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热爱并赖以为生的土地的一块块消失，生活也因此失去了存在感和意义。即便是原先随大流而走的云秀也渐渐感到了土地被机器挖掘殆尽后人心的骚动与不安，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风平浪静与和睦。作者通过这些面向的交织，显示了乡村改革发展的复杂性。 因为出身在乡村，作者的语言和他笔下描述的生活十分熨帖，整部小说读起来简单明快，一气呵成。然而或许也因为这种熟极而流，有些描写稍显随意，有的地方只是从表面划过。小说如能写得再丰富和深入些，以完整的四时轮回分节，其故事和人物也许会更生动。总的来说，《遥望白银湖》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流水般的画卷，人间冷暖、人生悲喜，都凝聚在这画卷里。在挽歌般的一唱三叹中，白银湖也因此成了一个美丽的乡村寓言。 原载：《文艺报》2012年03月05日 原载：《文艺报》2012年03月0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