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王维)当宝钗把哥哥从江南带来的家常应用之物一一分给大观园内众姐妹时,林黛玉睹物伤情,又一次抑制不住思乡之情,泪流满面。宝玉知道原委想故意岔开话题逗她开心时,一向喜静不爱凑热闹的黛玉竟提出要到宝姐姐那去坐坐,去干吗呢?宝玉以为要去道谢,但黛玉的一番话听着却不免让人伤感:“自家姐妹,这倒不必。只是他那边,薛大哥回来了,必然告诉他些南边的古迹儿,我去听听,只当回了家乡一趟。”没想到心高气傲的潇湘妃子,原本像薛蟠这等粗俗之人是不屑与之交往的,但为了故乡的缘故。竟然放下架子,去凑这份热闹。可怜可叹的思乡之情是怎样浓浓地缠绕着多愁善感的弱女子啊!难怪黛玉的愁绪像滚滚东流的一江春水,怎禁得起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一直以来,研究《红楼梦》的人对林黛玉的性格褒贬不一,但我认为都没有客观公正地评价过黛玉的“愁”,都认为它是黛玉寄人篱下的孤女之愁,是宝黛爱情不可知的悲愁。而我认为林黛玉从小被父亲当男孩子教育,让她进私塾,而且从她的言行举止,她的文学修养来看,黛玉接触和阅读的是应是古代各类有才气的作家和作品。而父母的珍爱和家庭环境的宽松,使年少时的她根本不知愁滋味。但是,母亲去世,父亲将她托给外祖母家教养,是黛玉人生走向悲剧的转折点,与宝玉的相遇相知相恋更是把她快速地推向了死亡,因为孤女的处境注定了她对贾府无利可言,在那个婚姻是媒妁之言的时代,悲剧也是注定的。如果黛玉是个木讷或没有接触过前人思想和文化的人,她的日子要好过得多,心情也会放开得多,可偏偏她不是,她聪明又有思想,受前人的文化熏陶又深刻,于是,一场悲剧就此上演,而这悲剧的根源,我认为是她的去家离乡的“乡愁”。韩少功说“故乡的美丽总是含着悲伤。而美的从来就是悲的。”在黛玉的乡思之情中,无可奈何、无家可回的悲伤便在一些特定的时刻铺天盖地地蔓延着。 第七十回林黛玉作《桃花行》诗,大观园内众姐妹一致赞好时,惟有被宝玉看到,“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当宝琴抬杠说此诗不一定是黛玉所作时,宝玉解释“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如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是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这就是宝黛的情分,这里唯有宝玉是懂她的。当大观园几位姐妹相邀起社填词时,黛玉的那首《唐多令》再一次暴露了她的飘零身世之悲:“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而纵观黛玉在大观园中所作的各类诗词,多为伤景、伤情之调,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赏月联诗,也深深地流露了客居他乡的寂寞之愁,特别是那句“冷月葬花魂”更痛彻心扉,想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悲凉心境,假如不是离乡背井,假如不是敏感而早慧,怎能作此悲音?她是借写诗作词来抒情寄怀。 当林黛玉深知自己这个外来的主字其实不过是贾府中有点“地位”的奴婢而已时,在第七十回中,姑娘们都兴高采烈地放着风筝,唯有她不忍剪断那根线,怕那风筝从此就无根,其实她把那风筝当作了自己,而她自己不就是那“断线的风筝”吗?在贾府,她就像“失根的兰花,飞舞的秋蓬,因风四散的蒲公英”(柯灵),那个曾经可遮风避雨的家也早已成为一个梦,一个再也不能拥有的梦。于是她把希望寄托在宝玉身上,幻想宝玉能为她再撑起另一个可挡风雨的天空,可是现实却一步步让她清醒地认识到两人间感情的飘忽不定,因为她已从贾府众多主子、下人的脸色和态度中洞察了这份爱情的悲剧。所以一直到死,黛玉最后嘱托紫鹃的话,仍然是“回家”:“我在这里并没有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回到故乡、不做孤魂野鬼,这是黛玉最后一次思乡,从此以后她可以枕着故乡的山山水水,安静、无忧地睡去,不再有泪了。 所以黛玉的“愁”,绝不是一个贵族小姐的无病呻吟,使小性子,而是在特殊背景下有着更广泛意义的“乡愁”,和中国古代其他有着飘零、羁旅之愁的诗人一样,这是一份浓得解不开的“乡土情结”,烙在所有有着类似遭遇的人的灵魂里。 原载:《红楼研究》2007年第1期 原载:《红楼研究》2007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