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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序红楼梦》第十五幕 死亡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张师定 参加讨论

     
     
    15.1贾瑞(霸王)正照《风月鉴》(12.3)
     
    贾瑞自此满心想凤姐,【庚辰眉批:此刻还不回头,真自寻死路矣。】【蒙侧批:孙行者非有紧箍儿,虽老君之炉、五行之山,何尝屈其一二?】只不敢往荣府去了。贾蓉两个常常的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工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之人,尚未娶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庚辰双行夹批:写得历历病源,如何不死?】因此三五下里夹攻,【庚辰侧批:所谓步步紧。】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内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庚辰侧批:简洁之至!】于是不能支持,一头睡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乱说胡话,惊怖异常。百般请医治疗,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庚辰双行夹批:说得有趣。】
    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庚辰双行夹批:王夫人之慈若是。】凤姐回说:“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庚辰双行夹批:夹写王夫人。】凤姐听了,也不遣人去寻,只得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蒙侧批:“只说”。】“太太送来的,再也没了。”然后回王夫人说:“都寻了来,共凑了有二两多送去。”【庚辰双行夹批:然便有二两独参汤,贾瑞固亦不能微好,又岂能望好,但凤姐之毒何如是?终是瑞之自失也。】
    那贾瑞此时要命心胜,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庚辰双行夹批:自甄士隐随君一去,别来无恙否?】来化斋,口称专治冤业之症。贾瑞偏生在内就听见了,直着声叫喊【庚辰双行夹批:如闻其声,吾不忍听也。】说:“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庚辰双行夹批:如见其形,吾不忍看也。】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庚辰双行夹批: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作者如何下笔?】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褡裢中【庚辰双行夹批:妙极!此褡裢犹是士隐所抢背者乎?】取出一面镜子来【庚辰双行夹批:凡看书人从此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否则此书哭矣。】——两面皆可照人,【庚辰双行夹批:此书表里皆有喻也。】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庚辰双行夹批:明点。】——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庚辰双行夹批:言此书原系空虚幻设。】【庚辰眉批:与“红楼梦”呼应。】专治邪思妄动之症,【庚辰双行夹批:毕真。】有济世保生之功。【庚辰双行夹批:毕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庚辰双行夹批:所谓无能纨绔是也。】千万不可照正面,【庚辰侧批:谁人识得此句!】【庚辰双行夹批: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只照他的背面,【庚辰双行夹批:记之。】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说毕,佯常而去,众人苦留不住。
    贾瑞收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些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庚辰双行夹批: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也。作者好苦心思。】唬得贾瑞连忙掩了,骂:“道士混账,如何吓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庚辰侧批:可怕是“招手”二字。】叫他。【庚辰双行夹批:奇绝!】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庚辰双行夹批:写得奇峭,真好笔墨。】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蒙侧批:此一句力如龙象,意谓:正面你方才已自领略了,你也当思想反面才是。】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庚辰双行夹批:所谓醉生梦死也。】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庚辰双行夹批:可怜!大众齐来看此。】【蒙侧批:这是作书者之立意,要写情种,故于此试一深写之。在贾瑞则是求仁而得仁,未尝不含笑九泉,虽死亦不解脱者,悲矣!】——只说了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
    旁边伏侍的贾瑞的众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众人上来看看,已没了气,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精,这才忙着穿衣抬床。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镜!【庚辰双行夹批:此书不免腐儒一谤。】若不早毁此物,【庚辰双行夹批: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遗害于世不小。”【庚辰双行夹批:腐儒。】遂命架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庚辰双行夹批:观者记之。】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
    当下,代儒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丧。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于铁槛寺,【庚辰双行夹批:所谓“铁门限”事业。先安一开路道之人,以备秦氏仙柩有方也。】日后带回原籍。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亦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别者族中人贫富不等,或三两五两,不可胜数。另有各同窗家分资,也凑了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
    15.2可卿之死(13.3)
     
    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甲戌侧批:写大族之丧,如此起绪。】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见过尤氏。谁知尤氏正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甲戌侧批:妙!非此何以出阿凤!】【庚辰侧批:紧处愈紧,密处愈密。】【庚辰眉批:所谓层峦叠翠之法也。野史中从无此法。即观者到此,亦为写秦氏未必全到,岂料更又写一尤氏哉!】然后又出来见贾珍。彼时贾代儒带领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左王右扁)、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庚辰侧批:将贾族约略一总,观者方不惑。】都来了。贾珍哭的泪人一般,【甲戌侧批:可笑,如丧考妣,此作者刺心笔也。】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亲近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忙劝道:“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庚辰侧批:淡淡一句,勾出贾珍多少文字来。】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蒙双行夹批:“尽我所有”,为媳妇是非礼之谈,父母又将何以待之?故前此有思织酒后狂言,及今复见此语,含而不露,吾不能为贾珍隐讳。】
    正说着,只见秦业、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甲戌侧批:伏后文。】尤氏姊妹也都来了。贾珍便命贾琼、贾琛、贾璘、贾蔷四个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推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甲戌侧批:删却,是未删之笔。】【靖眉批:何必定用“西”字?读之令人酸鼻!】(按:此条所评正文之“天香楼”,靖藏本作“西帆楼”。)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有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那贾敬闻得长孙媳妇死了,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庚辰侧批:可笑可叹。古今之儒,中途多惑老佛。王梅隐云:“若能再加东坡十年寿,亦能跳出这圈子来。”斯言信矣。】【蒙侧批:“就要飞升”的“要”,用得得当。凡“要”者,则身心急切;急切之者,百事无成。正为后文作引线。】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因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
    贾珍见父亲不管,亦发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来吊问,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道:“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做什么樯木,【甲戌眉批:樯者,舟具也。所谓“人生若泛舟”而已,宁不可叹!】出在潢海铁网山上,【甲戌侧批:所谓迷津易堕,尘网难逃也。】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蒙侧批:“坏了事”等字毒极,写尽势利场中故套。】就不曾拿去。现今还封在店里,也没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罢了。”贾珍听了,喜之不尽,即命人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称赏。贾珍笑问:“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甲戌侧批:的是阿呆兄口气。】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甲戌侧批:政老有深意存焉。】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甲戌侧批:夹写贾政。】【甲戌眉批: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壶奥!】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蒙侧批:“代秦氏死”等句,总是填实前文。】
    因忽又听得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也触柱而亡。【甲戌侧批:补天香楼未删之文。】【靖侧批:是亦未删之笔。】此事可罕,合族中人也都称赞。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殓殡,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中之登仙阁。小丫鬟名宝珠者,因见秦氏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喜之不尽,即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那宝珠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甲戌侧批:非恩惠爱人,那能如是?惜哉可卿,惜哉可卿!】于是,合族人丁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敢紊乱。【甲戌侧批:两句写尽大家。】
    贾珍因想着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庚辰侧批:又起波澜,却不突然。】灵幡经榜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甲戌侧批:善起波澜。】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甲戌侧批:妙!大权也。】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呜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着,让至逗蜂轩【甲戌侧批:轩名可思。】献茶。贾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甲戌侧批:难得内相机括之快如此。】贾珍忙笑道:“老内相所见不差。”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昨日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甲戌侧批:忙中写闲。】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来求,要与他孩子捐,我就没工夫应他。既是咱们的孩子【甲戌侧批:奇谈,画尽阉官口吻。】要捐,快写个履历来。”贾珍听说,忙吩咐:“快命书房里人恭敬写了大爷的履历来。”小厮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张红纸来与贾珍。贾珍看了,忙送与戴权。看时,上面写道:
    
    
    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乙卯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戴权看了,回手便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说道:“回来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那履历填上,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小厮答应了,戴权也就告辞了。贾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门。临上轿,贾珍因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银子送到我家里就完了。”贾珍感谢不尽,只说:“待服满后,亲带小犬到府叩谢。”于是作别。
    接着,便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甲戌侧批:史小姐湘云消息也。】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刚迎入上房,又见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祭礼摆在灵前。少时,三人下轿,贾政等忙接上大厅。如此亲朋你来找去,也不能胜数。只这四十九日,【庚辰侧批:就简去繁。】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甲戌侧批:是有服亲朋并家下人丁之盛。】花簇簇官去官来。【甲戌侧批:是来往祭吊之盛。】
    贾珍命贾蓉次日换了吉服,领凭回来。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灵牌疏上皆写“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会芳园临街大门洞开,旋在两边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齐。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字牌对竖在门外,上面大书:“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对面高起着宣坛,僧道对坛榜文,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庚辰眉批:贾珍是乱费,可卿却实如此。】四大部州至中之地,奉天承运太平之国,【庚辰眉批:奇文。若明指一州名,似若《西游》之套,故曰至中之地,不待言可知是光天化日仁风德雨之下矣。不云国名更妙,可知是尧街舜巷衣冠礼义之乡矣。直与第一回呼应相接。】总理虚无寂静教门僧录司正堂万虚、总理元始三一教门道录司正堂叶生等,敬谨修斋,朝天叩佛”,以及“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镇,四十九日消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等语,亦不消繁记。
    只是贾珍虽然此时心意满足,【蒙侧批:可笑。】但里面尤氏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自在。当下正忧虑时,因宝玉【甲戌侧批:余正思如何高搁起玉兄了。】在侧问道:“事事都算安贴了,大哥哥还愁什么?”贾珍见问,便将里面无人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说笑道:“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甲戌侧批:荐凤姐须得宝玉,俱龙华会上人也。】与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必妥当。”贾珍忙问:“是谁?”宝玉见座间还有许多亲友,不便明言,走至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听了喜不自禁,连忙起身道:“果然安贴,如今就去。”说着拉了宝玉,辞了众人,便往上房里来。
    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亲友来的少,里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闻人报:“大爷进来了。”唬的众婆娘唿的一声,往後藏之不迭,【甲戌侧批:数日行止可知。作者自是笔笔不空,批者亦字字留神之至矣。】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庚辰侧批:又写凤姐。】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了,因拄拐踱了进来。邢夫人等因说道:“你身上不好,又连日事多,该歇歇才是,又进来做什么?”贾珍一面扶拐,【庚辰侧批:一丝不乱。】【靖眉批:刺心之笔。】扎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宝玉搀住,命人挪椅子来与他坐。贾珍断不肯坐,因勉强陪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婶子并大妹。”邢夫人等忙问:“什么事?”贾珍忙道:“婶子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偏又病倒,我看里头着实不成个体统。怎么屈尊大妹妹一个月,【庚辰侧批:不见突然。】在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庚辰侧批:阿凤此刻心痒矣。】邢夫人笑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子家,只和你二婶子说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个小孩子【庚辰侧批:三字愈令人可爱可怜。】家何曾经过这样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贾珍笑道:“婶子的意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我包管必料理的开,便是错一点儿,别人看着还是不错的。从小儿大妹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庚辰侧批:阿凤身份。】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了。婶子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罢!”说着滚下泪来。【庚辰侧批:有笔力。】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凤姐未经过丧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耻笑。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到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伏,巴不得遇见这事。今见贾珍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欢喜。先见王夫人不允,后见贾珍说的情真,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说的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庚辰旁批:王夫人是悄言,凤姐是响应,故称“大哥哥”。】料理清了,【庚辰侧批:已得三昧矣。】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甲戌侧批:胸中成见已有之语。】王夫人见说的有理,便不作声。贾珍见凤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许多了,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这里先与妹妹行礼,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谢。”说着,就作揖下去,凤姐儿还礼不迭。
    贾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宁国府对牌出来,命宝玉送与凤姐,又说:“妹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二则也要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凤姐不敢就接牌,【蒙双行夹批:凡有本领者断不越礼。接牌小事而必待命于王夫人也,诚家道之规范,亦天下之规范也。看是书者不可草草从事。】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这么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只是别自作主意,有了事,打发人问你哥哥、嫂子要紧。”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又问:“妹妹住在这里,还是天天来呢?若是天天来,越发辛苦了。不如我这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妹妹住过这几日倒安稳。”凤姐笑道:“不用。【甲戌侧批:二字句,有神。】那边也离不得我,倒是天天来的好。”贾珍听说,只得罢了。然后又说了一回闲话,方才出去。
    一时女眷散后,王夫人因问凤姐:“你今儿怎么样?”凤姐儿道:“太太只管请回去,我须得先理出一个头绪来,才回去得呢。”王夫人听说,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儿来至三间一所抱厦内坐了,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责,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甲戌眉批: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令余悲痛血泪盈面。】【庚辰眉批: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不知凤姐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甲戌眉批: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正是: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蒙: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当,岂独家庭,国家天下治之不难。】
    【甲戌:“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不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庚辰: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心也,叹叹!壬午春。】
    【蒙回末总评:借可卿之死,又写出情之变态,上下大小,男女老少,无非情感而生情。且又藉凤姐之梦,更化就幻空中一片贴切之情,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所感之象,所动之萌,深浅诚伪,随种必报,所谓幻者此也,情者亦此也。何非幻,何非情?情即是幻,幻即是情,明眼者自见。】
    15.3金哥自缢(16.1)
     
    话说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秦钟读夜书。偏那秦钟的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于调养,【庚辰侧批:勿笑。这样无能,却是写与人看。】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甲戌侧批:为下文伏线。】宝玉便扫了兴,只得付于无可奈何,且自静候大愈时再约。【甲戌侧批:所谓“好事多魔”也。[庚辰本多署名“脂砚”。]】(按:后凡署“脂砚”皆同此例,不注。)
    那凤姐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受了前聘之物。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个知义多情的女儿,【庚辰侧批:所谓“老鸦窝里出凤凰”,此女是在十二钗之外副者。】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将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庚辰侧批:一双美满夫妻。】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庚辰侧批:如何消缴?造孽者不知,自有知者。】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甲戌双行夹批:一段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乎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使天下痴心人同来一警,或可期共入于恬然自得之乡矣。脂砚。】
    15.4秦钟之死(16.5)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庚辰侧批:一笔不漏。】心中是件畅事;无奈秦钟之病日重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乐业。【甲戌侧批:“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世上人个个如此,又非此情钟意切。】【甲戌眉批:偏于极热闹处写出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牵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叹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毕,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作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甲戌侧批:从茗烟口中写出,省却多少闲文。】宝玉听说,吓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来,【庚辰侧批:点常去。】还明明白白,怎么就不中用了?”茗烟道:“我也不知道,才刚是他家的老头子来特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好生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宝玉听了,忙忙的更衣出来,车犹未备,【甲戌侧批:顿一笔方不板。】急的满厅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甲戌侧批:目睹萧条景况。】遂蜂拥至内室,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甲戌侧批:妙!这婶母兄弟是特来等分绝户家私的,不表可知。】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甲戌侧批:余亦欲哭。】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李贵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扛的骨头不受用,【庚辰侧批:李贵亦能道此等语。】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散些。哥儿如此,岂不反添了他的病。”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道:“宝玉来了。”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甲戌侧批:看至此一句令人失望,再看至后面数语,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庚辰眉批:《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聊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甲戌侧批:扯淡之极,令人发一大笑。余请诸公莫笑,且请再思。】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甲戌双行夹批:更属可笑,更可痛哭。】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甲戌双行夹批:忽从死人心中补出活人原由,更奇更奇。】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庚辰眉批:可想鬼不读书,信矣哉!】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庚辰侧批:写杀了。】有许多的关碍处。”正闹着,那秦钟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甲戌双行夹批:如闻其声,试问谁曾见都判来,观此则又见一都判跳出来。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这才算是小说。】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报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甲戌侧批:调侃“宝玉”二字,极妙!脂砚。】【甲戌眉批:世人见“宝玉”而不动心者为谁?】依我们愚见,他是阳,我们是阴,怕他们也无益于我们。”【甲戌侧批:神鬼也讲有益无益。】【列:此章无非笑趋势之人。】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庚辰双行夹批:更妙!愈不通愈妙,愈错会意愈奇。脂砚。】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还是把他放回没有错了的。”【庚辰侧批:名曰捣鬼。】众鬼听说,只得将秦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庚辰侧批:千言万语只此一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庚辰双行夹批:只此句便足矣。】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庚辰双行夹批:谁不悔迟!】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庚辰侧批: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庚辰眉批:观者至此,必料秦钟另有异样奇语,然却只以此二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但不近人情,亦且太露穿凿。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庚辰双行夹批:若是细述一番,则不成《石头记》之文矣。】
    15.5金钏投井(32.3)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蒙侧批:又一哭法。】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这里袭人回去不提。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蒙侧批:又一哭法。】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那里来?”宝钗道:“从园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里来,可见你宝兄弟?”【蒙侧批:世人多是凡事欲瞒人,偏不意中将要着开露,理之所无,事则多有,何也?】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蒙侧批:善劝人大见解!惜乎?不知其情,虽精美玉之言不中,奈何?】”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泪下。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才说他,因宝钗来了,却掩了口不说了。【蒙侧批:云龙现影法,可爱煞人。】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他母亲叫来拿了去。
    15.6鲍二媳妇上吊(44.3)
     
    正说着,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说:“鲍二媳妇吊死了。”贾琏凤姐儿都吃了一惊。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庚辰双行夹批:写阿凤如此。】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庚辰双行夹批:倒也有气性,只是又是情累一个,可怜!】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凤姐儿笑道:【庚辰双行夹批:偏于此处写阿凤笑。坏哉阿凤!】“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他们,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凤姐儿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震吓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诈’!”【庚辰双行夹批:写阿凤如此。】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见贾琏和他使眼色儿,心下明白,便出来等着。贾琏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凤姐儿道:“不许给他钱。”贾琏一径出来,和林之孝来商议,着人去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将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那些人见了如此,纵要复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庚辰双行夹批:大弊小弊,无一不到。】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庚辰双行夹批:为天下夫妻一哭。】不在话下。
    里面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因房中无人,便拉平儿笑道:“我昨儿灌丧了酒了,你别愤怨,打了那里,让我瞧瞧。”平儿道:“也没打重。”只听得说,奶奶姑娘都进来了。
    15.7贾敬(霸王)食丹归西(63.3)
    
    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已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说:“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尤氏也不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去飞马报信。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
    荣府中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姊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之事暂托了几个家中二等管事人。贾(王扁)、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他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庚辰双行夹批:原为放心而来,终是放心而去,妙甚!】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即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之人。礼部见当今隆敦孝弟,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寺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 皆嵩呼称颂不绝。
    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王扁)贾珖二人领家丁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作什么?”贾(王扁)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王扁)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娘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与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家中料理停灵之事。
    15.8尤三姐自刎(66.3)
    
    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庚辰双行夹批:奇极之文!趣极之文!《金瓶梅》中有云“把忘八的脸打绿了”,已奇之至,此云“剩忘八”,岂不更奇!】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庚辰双行夹批:忽用湘莲提东府之事骂及宝玉,可是人想得到的?所谓“一个人不曾放过”。】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
    贾琏正在新房中,闻得湘莲来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来,让到内室与尤老相见。湘莲只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诧异。吃茶之间,湘莲便说:“客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订,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贾琏听了,便不自在,还说:“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还要斟酌。”湘莲笑道:“虽如此说,弟愿领责领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贾琏还要饶舌,湘莲便起身说:“请兄外坐一叙,此处不便。”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当下唬得众人急救不迭。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骂湘莲。贾琏忙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泪反劝贾琏:“你太多事,人家并没威逼他死,是他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罢,岂不省事。”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莲快去。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15.9尤二姐之死(69.3)
    且说凤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说得,只是心中又怀别意。无人处只和尤二姐说:“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没人要的了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得倒仰,查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这日久天长,这些个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我反弄了个鱼头来拆。”说了两遍,自己又气病了,茶饭也不吃,除了平儿,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秋桐自为系贾赦之赐,无人僭他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岂肯容他。张口是“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要我的强。”凤姐听了暗乐,尤二姐听了暗愧暗怒暗气。凤姐既装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饭了。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平儿看不过,自拿了钱出来弄菜与他吃,或是有时只说和他园中去顽,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与他吃,也无人敢回凤姐。只有秋桐一时撞见了,便去说舌告诉凤姐说:“奶奶的名声,生是平儿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往园里去偷吃。”凤姐听了,骂平儿说:“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倒咬鸡。”平儿不敢多说,自此也要远着了。又暗恨秋桐,难以出口。
    园中姊妹和李纨迎春惜春等人,皆为凤姐是好意,然宝黛一干人暗为二姐担心。虽都不便多事,惟见二姐可怜,常来了,倒还都悯恤他。每日常无人处说起话来,尤二姐便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凤姐儿又并无露出一点坏形来。贾琏来家时,见了凤姐贤良,也便不留心。况素习以来因贾赦姬妾丫鬟最多,贾琏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如这秋桐辈等人,皆是恨老爷年迈昏愦,贪多嚼不烂,没的留下这些人作什么,因此除了几个知礼有耻的,余者或有与二门上小幺儿们嘲戏的。甚至于与贾琏眉来眼去相偷期的,只惧贾赦之威,未曾到手。这秋桐便和贾琏有旧,从未来过一次。今日天缘凑巧,竟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的开。那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发脱二姐,自己且抽头,用“借剑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主意已定,没人处常又私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那秋桐听了这话,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都没了。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他这淫妇做一回,他才知道。”凤姐儿在屋里,只装不敢出声儿。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次日贾母见他眼红红的肿了,问他,又不敢说。秋桐正是抓乖卖俏之时,他便悄悄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说:“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家号丧,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听了便说:“人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刀 。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锋吃醋的。可是个贱骨头。”因此渐次便不大喜欢。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踏践起来,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还是亏了平儿,时常背着凤姐,看他这般,与他排解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磨折,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小妹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他发恨定要弄你一死方休。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怜惜。”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小妹听了,长叹而去。尤二姐惊醒,却是一梦。等贾琏来看时,因无人在侧,便泣说:“我这病便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也有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天见怜,生了下来还可,若不然,我这命就不保,何况于他。”贾琏亦泣说:“你只放心,我请明人来医治。”于是出去即刻请医生。
    谁知王太医亦谋干了军前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小厮们走去,便请了个姓胡的太医,名叫君荣。进来诊脉看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贾琏便说:“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作呕酸,恐是胎气。”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们请出手来再看看。尤二姐少不得又从帐内伸出手来。胡君荣又诊了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由肝木所致。医生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露,医生观观气色,方敢下药。”贾琏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魂魄如飞上九天,通身麻木,一无所知。一时掩了帐子,贾琏就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迂血凝结。如今只以下迂血通经脉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贾琏命人送了药礼,抓了药来,调服下去。只半夜,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贾琏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再遣人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逃走。这里太医便说:“本来气血生成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剂,如今大人元气十分伤其八九,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说毕而去。急的贾琏查是谁请了姓胡的来,一时查了出来,便打了半死。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又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陈祷告说:“我或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长斋念佛。”贾琏众人见了,无不称赞。贾琏与秋桐在一处时,凤姐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二姐。又骂平儿不是个有福的,“也和我一样。我因多病了,你却无病也不见怀胎。如今二奶奶这样,都因咱们无福,或犯了什么,冲的他这样。”因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大家算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兔,说他冲的。秋桐近见贾琏请医治药,打人骂狗,为尤二姐十分尽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他冲了,凤姐儿又劝他说:“你暂且别处去躲几个月再来。”秋桐便气的哭骂道:“理那起瞎肏的混咬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有人冲了。白眉赤脸,那里来的孩子?他不过指着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姓张姓王。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老了谁不成?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骂的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秋桐便哭告邢夫人说:“二爷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邢夫人听说,慌的数落凤姐儿一阵,又骂贾琏:“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不好,是你父亲给的。为个外头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你要撵他,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说着,赌气去了。秋桐更又得意,越性走到他窗户根底下大哭大骂起来。尤二姐听了,不免更添烦恼。
    晚间,贾琏在秋桐房中歇了,凤姐已睡,平儿过来瞧他,又悄悄劝他:“好生养病,不要理那畜生。”尤二姐拉他哭道:“姐姐,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照应。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的出命来,我必答报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罢。”平儿也不禁滴泪说道:“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他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他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尤二姐忙道:“姐姐这话错了。若姐姐便不告诉他,他岂有打听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方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二人哭了一回,平儿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这里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打下,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人说,生金子可以坠死,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毕,拃挣起来,打开箱子,找出一块生金,也不知多重,恨命含泪便吞入口中,几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了。当下人不知,鬼不觉。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妇们见他不叫人,乐得且自己去梳洗。凤姐便和秋桐都上去了。平儿看不过,说丫头们:“你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他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逾了,墙倒众人推。”丫鬟听了,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吓慌了,喊叫起来。平儿进来看了,不禁大哭。众人虽素习惧怕凤姐,然想尤二姐实在温和怜下,比凤姐原强,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只不敢与凤姐看见。
    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尸大哭不止。凤姐也假意哭:“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尤氏贾蓉等也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来停灵。贾琏嫌后门出灵不象,便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两边搭棚,安坛场做佛事。用软榻铺了锦缎衾褥,将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几个媳妇围随,从内子墙一带抬往梨香院来。那里已请下天文生预备,揭起衾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贾蓉忙上来劝:“叔叔解着些儿,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着,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天文生回说:“奶奶卒于今日正卯时,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日寅时入殓大吉。”贾琏道:“三日断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多停,等到外头,还放五七,做大道场才掩灵。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宝玉已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中人也都来了。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 旃组 丧礼。凤姐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不许我去。”因此也不出来穿孝,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隐隐绰绰听了一言半语,回来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贾母道:“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也认真的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凤姐笑道:“可是这话。我又不敢劝他。”正说着,丫鬟来请凤姐,说:“二爷等着奶奶拿银子呢。”凤姐只得来了,便问他“什么银子?家里近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鸡儿吃了过年粮。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子,你还做梦呢。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你要就拿去。”说着,命平儿拿了出来,递与贾琏,指着贾母有话,又去了。恨的贾琏没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己。及开了箱柜,一滴无存,只有些 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习所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命小 丫鬟来拿,便自己提着来烧。
    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递与他说:“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贾琏听说,便说:“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着,作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掩了,自己收去。贾琏拿了银子与众人,走来命人先去买板。好的又贵,中的又不要。贾琏骑马自去要瞧,至晚间果抬了一副好板进来,价银五百两赊着,连夜赶造。一面分派了人口穿孝守灵,晚来也不进去,只在这里伴宿。
    15.10晴雯之死(77.3)
     
    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垫宙志托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庚辰双行夹批:只此一句便是晴雯正传。可知晴雯为聪明风流所害也。一篇为晴雯写传,是哭晴雯也。非哭晴雯,乃哭风流也。】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庚辰双行夹批:趣极!“器量宽宏”如此用,真扫地矣。】并无掉蓝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庚辰双行夹批:奇奇怪怪,左盘右旋,千丝万缕,皆自一体也。】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
    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那灯姑娘吃了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庚辰双行夹批:总哭晴雯。】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瞭哨,他独自掀起草帘【庚辰双行夹批: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庚辰双行夹批:芦席土炕。】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象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象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庚辰双行夹批:不独为晴雯一哭,且为宝玉一哭亦可。】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庚辰双行夹批:妙!通篇宝玉最恶书者,每因女子之所历始信其可,此为触类旁通之妙诀矣。】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 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庚辰双行夹批:如闻如见,“别闹”二字活跳。】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信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了。”说毕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意欲到芳官四儿处去,无奈天黑,出来了半日,恐里面人找他不见,又恐生事,遂且进园来了,明日再作计较。因乃至后角门,小厮正抱铺盖,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也就关了。
    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内,告诉袭人只说在薛姨妈家去的,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日间紧要之意。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人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自己谈前来设于床外。
    宝玉发了一晚上呆。【庚辰双行夹批:一句是矣。】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复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有齁声。袭人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作什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庚辰双行夹批:“笑”字好极,有文章,盖恐冷落袭人也。】“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一乍来时你也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家又卧下。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就知道胡闹,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
    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石后, 也不怎么样,只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 , 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 宝玉道: "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道:"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听说, 忙问: "你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 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挨一顿打,偷着下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他因想着那起俗人不可说话,所以只闭眼养神, 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他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 `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王勾取了过去, 是差些小鬼来捉人魂魄.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饭, 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多待些个工夫.我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请, 岂可捱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时,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 ."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 但他不知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这丫头听了, 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 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 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诚, 我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的. '他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 虽然超出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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