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文学是人类文明史上极其光辉灿烂的一个重要部分。 中国最早出现的文学作品是民间歌谣和祭祀飨宴赞颂。经孔子修订而完整地流传至今的诗集《诗经》,就是周朝歌谣和赞颂,其中有的作品至少已有三千年的历史。《诗经》中收录的已经是成熟的诗歌作品,韵律严整,体裁有“风”“雅”“颂”,艺术手法有“比”“兴”“赋”等。这些艺术手法后世一直沿用。在《诗经》之前,中国已经有文学作品,但流传下来的很少,如一些创世纪神话和《击壌歌》等歌词,确切年代已很难考订了。因此,讲中国古典文学一般都是从《诗经》讲起。从《诗经》起到清朝末年的三千多年间,中国古典文学不断发展、壮大,文学形式不断丰富和更迭,审美领域不断开阔和深入,作品内容和创作方法不断丰富而多彩,作者和文学流派繁多,创作高峰迭起,作品数量惊人,脍炙人口的作品迭出。可以说,中国古典文学是中国几千年历史的艺术再现。这在世界四大文明发源地中是独一无二的,令人惊叹。 历史逻辑完整之美令人惊叹的不止于此,还有一点也令人惊叹——文学历史逻辑的完整之美。文学有它自己演化的历史逻辑。如果把《诗经》作为中国古典文学史的起点,这个起点是闪耀着光辉的,是不同凡响的起点。接下来屈原楚辞形成一个高峰,再下来又先后出现司马迁的纪传体历史作品、汉赋及乐府诗、《世说新语》等六朝笔记小说及诗歌、唐诗、唐人短篇小说、五代及宋朝诗词、宋元短篇及长篇小说、元人戏剧、明清的戏剧与短篇及长篇小说等创作高峰。就像万里长江,开始是涓涓细流,经过许多激流险滩奔腾而下,汇集无数支流,越来越波澜壮阔,最后压轴的便是浩浩汤汤、不辨崖涘的入海口《红楼梦》,中国古典文学这条长江经此汇入了历史的海洋。《红楼梦》在社会观察及人性挖掘的深度、审美领域的广泛、创作手段的综合性和娴熟性、艺术成就的高超等方面,都超过了前人。《红楼梦》不仅是中国古典文学各种艺术手法的集大成者,而且已透露出中华民族生存方式将发生巨变的信息。在《红楼梦》之后,中国古典文学就衰落以至终结了,因此它是中国古典文学最完美的终结。也只有《红楼梦》才能总结中国光辉灿烂、绚丽壮阔的古典文学,才能驮得起这块丰碑。中华民族很幸运,正当其时地出现了曹雪芹和《红楼梦》,并且《红楼梦》又流传了下来。设想一下,如果没有《红楼梦》,由哪部作品来压轴呢?《儒林外史》?《儒林外史》虽然也是杰作,但跟《红楼梦》比就差远了,由它来压轴分量太轻了,中国古典文学这个巨人就只有瘦小的腿脚了,失去了匀称之美。总之,如若没有《红楼梦》,中国古典文学就会像长江奔腾万里,最后却像淮河那样散作很多条小河沟,没有了气势浩大的入海口。这是非常令人扫兴的。幸而中国古典文学不仅有一个光彩闪耀的开头,中间有绚丽壮阔的身躯,最后还有一个庄重完美的结尾。这就是历史逻辑的完整之美。 说《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终结,并不是说中国古代文学到《红楼梦》就戛然而止。在《红楼梦》之后,古代文学还延续了一百五十多年。但这一百五十多年间除了李汝珍的《镜花缘》虽算不上经典之作但还有点影响外,其余诗词、戏剧、小说等作品都说不上有很大的思想艺术价值了,再也没有经典作品出现。清朝末年,随着清王朝的彻底腐朽没落、国内反封建专制运动的兴起、外部帝国主义的入侵、外来文化的传入,中国社会进入了大变革、大动荡的时代,中国人的生存方式开始发生很大的变化。中国古代文学(包括古典文学)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壤,就不可逆转地终结了。 《红楼梦》与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说《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终结,是因为它完美地体现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优秀传统,而在它之后直至今天,这些优秀传统基本上没有能继承下来。下面对此简要地作些分析。 一、追求性灵的自由抒发 《尚书》在解释诗歌时就说“诗言志,歌咏言”诗是表达心志的。《文心雕龙》第一篇讲为文之道时说天象、地理,“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就是说天、地、人这“三才”中,惟有人是有“性灵”的,能“仰观”“俯察”参悟天地。又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也是说文学是表达人的心志的,而心志则是人的性灵的体现。其实,这比后来韩愈等主张的“文以载道”更全面、彻底。性灵可以包括“道”,但“道”不能包括人的全部性灵。这里说的“性灵”并不是承袭明代公安派和清代袁枚的“性灵说”,而是笔者自己的看法。所谓“性灵”,说得简单点,就是人的精神世界,是普遍人性在个体上的表现。“性灵”不仅仅是性格,它包括人的个性禀赋、对自然界与社会及人生的感悟、审美情趣、情感意志等方面。人的性灵总是会受到社会文化的核心价值影响的,因此,人的性灵包含着价值取向,表现在对自然界、社会、人生的感悟及审美情趣之中。人抒发性灵的欲望是很强烈的,抒发性灵会带来愉悦。这本身就是一种普遍的人性。在现实生活中,人的性灵的抒发受到政治、经济、法律、宗教、宗法、道德等生存环境的限制,自由度总是比较小的。而在精神世界的审美领域里,这种抒发的自由度就比较大,所受到的限制比较少,至少可以“腹非”。于是,与现实生活“脱离”的文学这种审美形式便成了人们自由抒发性灵的重要手段。文学作品中抒发性灵,又会给读者带来审美愉悦,其中包含的价值取向也会影响读者,起着“教化”的作用。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优秀传统,就是以文学审美的方式追求性灵的自由体现。性灵的体现有两个方面:一是文学作品整体体现作者的性灵,二是作品描写对象时也着重体现其性灵,使之成为鲜活的人物和景像。 我们在《诗经》里就可以看到两千五百年至三千年前人的性灵。可以看到他们对自然界的感悟,对“王事”劳苦的哀怨,对“桑间濮上”男女欢爱的愉悦,对“硕鼠”“不稼不穑”等剥削者的愤恨,等等。这里包含着对人生、社会的价值评判,体现出《诗经》的教化作用。这些性灵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是难以自由表达的。在屈原的诗里,性灵的抒发更为自由、鲜明、强烈。世间人事不足以抒发屈原的高洁与愤懑,他便到天上活动,与神灵对话。他的性灵抒发有很强的感染力,同时包含着鲜明的人生和社会价值取向,向读者展示着人世间的真与伪、善与恶、美与丑。在唐诗宋词中性灵的表达更自由,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更为丰富多彩,领域更宽广,也更深入细腻。我们在唐宋传奇、元明清戏剧及长、短篇小说里可以看到性灵的抒发越来越复杂、深入、细腻。这些作品继承了屈原天上人间合一、人神(包括鬼、妖)交通互动的写法,使得性灵的抒发更自由,而在《红楼梦》里达到了最高峰。 《红楼梦》产生的时代政治文化专制严酷,发生过多次“文字狱”,人们尤其是知识分子抒发性灵的自由是很受限制的。但是曹雪芹凭着深厚的文化修养、丰富的人生阅历、深刻的观察能力、高超的美学创造才能,在《红楼梦》中把性灵抒发得淋漓尽致。首先是对所写人物的性灵把握得极其深刻、准确、细腻,又在作品中表现得极其真实、生动、鲜活。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性灵很复杂,有相似之处,而又各不相同,价值取向也有异。王熙凤的性灵与上述三人大不相同,体现出封建末世某些掌权者的精神特征。至于贾政、贾赦、贾琏、贾蓉、薛蟠等人,性灵之丑恶也活现纸上,无所逃遁。书中其他人物也体现了各自的性灵。书中人物尤其是主要人物性灵的细微之处也都刻画出来了。作者对这些人物的外貌,除对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有些简约的描写外,其他人物几乎都没有一笔说及,但这些人物却活动在读者的眼前,读者可以想到他们是什么样子。原因就是《红楼梦》写出了这些人物的性灵。《红楼梦》中人物性灵所包含的真伪、善恶、美丑、雅俗,正是作者人生价值观、社会价值观及审美情趣的体现。这些价值观和审美情趣发挥了道德褒贬的教化作用。读者都厌恶、憎恨贾政、贾赦、贾琏、贾蓉、薛蟠,很少有喜欢他们的。喜欢王熙凤的虽然不少,但也不见得会喜欢她的贪婪、毒辣等性灵。喜欢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很多,但也不见得喜欢他们的全部性灵。更重要的是透过人物的性灵,读者可以了解产生这些性灵的生存环境,感受到家长宗法制的不合理、反人性,感到封建王朝确实是“忽喇喇似大厦倾”了。这是审美与教化双重效果的完美统一。《红楼梦》继承了中国古典文学自由抒发性灵的传统,并把这个传统发扬到了极致。在它之前的文学形象虽然也程度不同地体现了其性灵,但与《红楼梦》中的形象相比,就只能说是“传其大概”了。在《红楼梦》之后直到今天,也没有任何一部文学作品能与之比美。 二、丰富的人生阅历、深厚的文化修养 中国古代有很多具有文学专长的人才,但没有专职作家。中国文学史上优秀、杰出、伟大的作品,其作者都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深厚的文化修养。他们自小就熟读典籍,文、史、哲不分家,诗、文、书法不分家。他们精于文学,又通晓史实,还熟悉各派哲理;他们既能著文,又能写诗,还精于书法,有的还精于绘画。他们大多都曾漫游各地,见识很广。他们的知识、才能具有多样性、综合性,这是很突出的优良传统。很多人还有从政的经历,但大都遭遇坎坷。中国文学史上的著名文学家中,很难找出几个未经挫折、一生平安富贵的人来。用曹雪芹的话说,都是“曾历过一番梦幻”的,都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因此,他们的作品都凝聚着厚实的历史文化内涵,哪怕是一首小诗也都很精彩。曹雪芹继承了这个优良传统。他出生于官僚豪门,但幼年时家庭就败落了。他一辈子贫困,“绳床瓦灶”,经常吃粥。但他历史文化根基深厚,文、史故实了然于胸。他交游广泛,贵族子弟、乡村穷儒、伤残老兵等等皆有朋友,三教九流都很熟悉。因此他多才多艺,诗、词、歌、赋、书、画乃至医疗、编织、烹饪无一不能。广博的知识、多方的才艺、广泛的交游、坎坷的遭遇使他对社会、人生、人的性灵具有深刻的洞察力,使他能得心应手地描写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使他能娴熟地应用各种文学技巧。这是曹雪芹能写出《红楼梦》这部伟大作品的主要原因。在他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作家能像他那样博学多才。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界竞以模仿苏联、欧美文学为能事,中国古代文化修养越来越差。写小说的不会写诗、词、歌、赋,写诗的不会写小说,诗也写得毫无传统文化内涵;涉及古代文史、艺术,则尽说外行话、错话。中国古典文学这个优良传统已无人能继承了。 三,“白描法” 中国古典文学另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表现手法、写作技巧偏重“白描”。这也是中国绘画的显著特征。中国画仅用线条的粗细、曲直就可以画出山水、林木、人物、花鸟、建筑的各种形状及人间的事件和人、兽的神态。设色则是辅助方法。西洋画必用的光的明暗、色彩的丰富等技法则基本不用。中国古典文学无论诗词、小说、戏剧,无论是叙事、写人、状物、抒情,也都用白描。写人则主要通过人物的言语、行为以表现其个性、神情,叙事则把握事件的脉络以交代情节,极少有作者自己的议论和繁缛的雕琢、渲染。繁缛雕琢的也有,如西晋左思的《三都赋》等,用大量生僻的词不厌其烦地铺陈殿宇、林木、器物等。它们在当时曾被看作是杰作,被广泛传写,以至于“洛阳纸贵”,但很快就没有读者了,后世徒有其名而已,不入于中国古典文学的主流。白描写作技巧的运用,就使得作品文字精妙简约,不拖沓繁琐,而包含的信息却十分丰富。《红楼梦》在写作技巧上是白描的典范。它写人物很细腻,写出了儿女之真情。如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内心世界的细微之处,都能显示给读者,但曹雪芹没有大篇的心理描写,没有刻意的渲染,都是通过人物的行为和话语表达出来的。所以,往往简单几笔勾勒就把一个人物活生生地写出来了。叙事,也是紧把事件,不旁生枝蔓。这些都是白描法,没有“闲笔”。这就造成了一个整体效果:全书(八十回本)仅五十几万字,却写了二百多个人物和大量精彩的情节,向读者展示出清朝中叶广阔而丰富的社会生活。《红楼梦》所浓缩的社会历史文化信息之丰富,古今中外没有任何文学作品能与之相比。综观今日之文学,时髦的写法是多用“闲笔”装点作品,以为这才是文学,能用白描写出优秀作品的已极罕见。因此,今天的文学作品篇幅长,可是包含的信息却很贫乏。 四,用典 中国古典文学还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用典”。典故的运用显示了文学的累积性继承。就是说不仅继承前人的传统,还直接继承了前人创造的成果。典故,包括成语,是智慧的结晶。它们言简意赅,很深刻的道理或复杂的情状,极少几个字就表达出来了。中国历代都有文人创造的典故,因此越积越多。历代很多文人都善于运用前代文人创造的典故,越往后用典越多。善不善于运用典故是一个人文化修养的重要表现,对作家来说更是如此。不会用典,叫做“不文”,作品就缺乏文化品味。中国优秀的古典文学作品无一不是善于用典的。这也是一个传统。白描的写法兼之以善于用典,是中国古典文学文字简约而内容丰富的重要原因。《红楼梦》也是这方面的典范。书中不仅在诗词歌赋里大量用典,在叙事、写人、状物时也常用典故。《红楼梦》用典很自然、熨帖。可以举一个例子。林黛玉文化修养高,又聪明机灵,她就常巧妙地运用典故。第九回写贾宝玉要到私塾上学了,去辞别林黛玉,黛玉听说他要上学,就笑道:“好!这一去,可要蟾宫折桂了!”“蟾宫折桂”就是典故。第二十二回写薛宝钗生日演戏,宝钗给贾宝玉讲解《鲁智深醉闹五台山》的戏文,宝玉听得手舞足蹈,林黛玉就说他:“安静看戏吧!还没有唱山门,你倒装疯了!”机智巧妙地用典故讽刺了贾宝玉。这样的例子很多。《红楼梦》是白话小说,语言都是日常口语,极富生活气息,加上用典丰富熨帖,就形成了既新鲜活泼又高雅脱俗的风格。 五,“春秋笔法” “春秋笔法”。这也是中国古典文学特有的一个传统。所谓“春秋笔法”,是关键处用词极其严谨、准确而有寓意,所谓“一字褒贬”。这正是《春秋》这部编年史书如此简约的原因。如同样是杀人,有时用“杀”字,有时用“弑”字,有时则用“诛”;攻打,有时用“伐”字,有时用“攻”字、“犯”字,有时则用“克”字。不同的用词所含的寓意是有严格区别的。“春秋笔法”包含着比较隐蔽的意思,因此也是一种“暗写”。《红楼梦》里就常用这种写法来暗藏玄机,读者如不留意,就不易看出作者的寓意。如第七回写薛宝钗的“病”和她服用的“冷香丸”,就是寓意深刻的暗写。再如第十回写张太医给秦可卿看病时说的“初次行经”四字,也是暗写,隐含着秦可卿怀孕的意思。第十三回写秦可卿死后她的一个丫鬟宝珠自愿给她当“义女”,这“宝珠”二字又是寓意隐蔽的暗写,暗示秦可卿是怀了贾宝玉的孩子又堕胎得病而死的。这种“暗写”“不写之写”是《红楼梦》一个鲜明的写作特色,产生了极特殊的艺术效果。读者每读一次都会有新的领会,感受新的愉悦。无论多么聪明的读者,都不能读一次就洞明《红楼梦》所隐藏的全部玄机,均须多次阅读才能体味其中奥秘。这种写法的根源就是“春秋笔法”。 六、精于编织情节 中国古典长篇小说脱胎于“平话”即说书。说书要吸引听众,就必把情节编织得引人入胜。《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都是在说书话本的基础上再创作的,故事情节都很精彩。后来纯粹文人创作的长篇小说也继承了这个传统,保持了这个特点,继承得最好的就是《红楼梦》。《红楼梦》的题材是饮食起居、吟诗作词等家庭日常生活琐事,不是重大的社会军事、政治事件,极少有激烈的对抗冲突。这种题材的情节要写得引人入胜是很难的,可是曹雪芹却把每一个情节都写得很精彩,富于戏剧性。究其原因,有以下几点。首先是紧扣住人物的性灵来写故事情节,叙事与写人是紧密结合的。人物都根据各自的性灵在情节中活动,不同性灵的人物在同一事件中有不同的言语和行为表现。这就使读者既见事又见人,故事情节很生动,不平淡。其次,曹雪芹阅历丰富,生活积累深厚,善于记忆现实生活中的戏剧性,把它们应用到情节中去。刘姥姥两次进荣国府的情节都很富戏剧性,尤其是第二次更精彩。刘姥姥是个贫穷的农村老嫗,谙熟人情世故,又有些见识。这类人物曹雪芹是很熟悉的,她们的生活本来就很有戏剧性。这样的人物到了她们毫不熟悉的贾府这样的豪门之中,还跟贾府的贵妇、千金小姐一起宴饮、娱乐,会有怎样的戏剧性,曹雪芹了然于心。因此,刘姥姥在贾府的言行举止及贾府人的反应,都写得真实有趣,现实生活中的戏剧性充溢在故事情节之中。第三,讲究细节的真实。细节对于情节来说,犹如皮肉之于骨骼。情节这个骨骼哪怕是虚幻的,具体而又合情理的细节也会使读者感到它真实,《西游记》的虚幻故事就是最好的例证。细节不真实、不合情理,文学作品就显得很假,拙劣。《红楼梦》不仅情节合情理,细节又很真实,读者感觉不到丝毫编造的痕迹。例如刘姥姥带着孙子板儿到贾府去,就“先教了板儿几句话”。在等着见贾府的人之时,“又教了板儿几句”。作者没有写她教的是什么话,但这一细节很传神,对塑造这个农村老妇形象起着很好点睛作用。这样的例子很多。这些细节看似不甚要紧,别的作家也许想不到要写。然而有和没有,情节的艺术效果是很不一样的。可以看出曹雪芹文思之周密,文学功底之深厚。古今中外很多作家编故事喜欢设置“悬念”,以增加作品的吸引力。曹雪芹则根本不屑于用“悬念”。他凭着自己深厚的功底、杰出的才能,直接就把故事情节写得十分精彩、引人入胜。 《红楼梦》继承的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还有其他方面,如章回小说的体例、楔子的运用等,但都是次要的了,就不再赘述。 《红楼梦》的历史文化背景上面简要地分析了曹雪芹继承的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这些传统在《红楼梦》里得到了完美的体现。这是《红楼梦》极大魅力的根源。《红楼梦》成了中国古典文学的终结,这不是偶然的,而是有着深刻的历史文化背景。 中国两千多年封建王朝更迭的历史,到了清朝,气势将尽。封建宗法专制这个躯壳早已百孔千疮,再也无法禁锢人性的不断觉醒,再也无法容纳中华民族生发、创造的精神的流动。社会的大变革在所难免。历史的进程要是没有总结,是不可能发生大变化的。在大变革到来之前,文化领域已在做着历史的总结。这样的历史总结在很多领域都可以看到。 在哲学领域,程朱理学已走到了尽头。它已无法解释和缓解日益复杂、激烈的社会矛盾和思想冲突。以黄宗羲、戴震为代表的哲学家们,深刻地批判了程朱理学“理在先、气在后”的哲学根基,提出先有气、理在气中的思想。这就从哲学上否定了封建宗法统治的天然合理性,为社会的变革建立了哲学根据。这是中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在社会政治伦理领域,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学者利用《孟子》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主张,鼓吹民本思想,向王权专制发出挑战,为推翻王朝专制政治制造了舆论,成为中国启蒙思想的先导。 在作为国家文化根基的经学领域,“乾嘉学派”的一大批学者对先秦以来的各家著作做了总结性的整理,解决了两千年间一直存在的不少疑问。如经弄清了《古文尚书》《孔子家语》是伪书等等。清朝的经学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成为两千年经学的终结。 经学研究带动、促进了语言学、文字学、训诂学等古老学科的发展,出现了江永、戴震、段玉裁、钱大昕等著名学者。这些学科领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果,从而成为了这些传统学科的终结。 地理学。《徐霞客游记》是《禹贡》《水经注》之后最伟大的地理学著作,其成就超过了《禹贡》《水经注》。同时,还有全祖望、洪亮吉、戴震等多位研究《水经注》的学者,都有很大的成果。清朝的地理学研究也成了两千多年地理研究的终结。 医学领域。从《黄帝内经》《神农本草》起,两千几百年间中国的医、药学不断发展,学科不断增加,医术不断提高,到清朝形成一个高峰,达到最高水平。清朝出现了叶天士、傅青主等一大批高水平的医学家。清朝著作的医书之多,学科之全,水平之高,都大大超过了以前的任何朝代。但清朝以后随着西医的传入,中医也开始衰落了。清朝医学成了中国古代医学的终结。 绘画。中国传统绘画的高峰在宋朝,但没有很快衰落,以后的八九百年间,元、明、清都有著名画家,是平稳地走向低端。清朝的绘画是中国传统绘画衰落过程中的最后一个回峰,汇集了历史上各种风格、流派,各种技法均至成熟,作品数量也很多。清朝也是中国传统绘画的终结。 文学领域。诗歌自从在唐朝达到高峰之后一直在衰落。词作在宋朝达到高峰之后也一直在衰落。诗词到清朝已衰落到了低谷。戏剧文学(也称“传奇”)犹如“平顶山”,从元朝起达到高峰,延续明、清两朝,在《桃花扇》、《长生殿》之后才衰落。清朝也是中国古典戏剧的终结。文言小说在唐、宋时期达到高峰,元、明两朝低落了。到清朝又出现一个高峰,其标志就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此后也就衰落了。《聊斋志异》成了中国文言小说的终结。长篇白话小说是综合性文学,综合了各种文学形式、各种语言艺术、各种写作技巧。它标志着整个文学的最后成熟。中国古典白话长篇小说(包括评书、话本)兴自宋朝,延续至元、明、清,已经非常成熟,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所以才会出现《红楼梦》,并达到白话长篇小说的最高峰。《红楼梦》不仅成为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终结,也成为整个中国古典文学的终结。 “后古典主义文学”的产生 可以看出,清朝作为中国最后一个封建宗法专制王朝,也是中国古代文化(包括古典文学)的历史终端。中国人的生存方式即将发生重大变化。这是中国历史本身逻辑的演化结果。即使没有西方文化的传入,中国社会也将发生转折。而正在这时,西方文化传入了。先是西方的基督教文化、资本主义启蒙文化、东西方杂交的日本君主立宪文化,接着是马克思主义、俄国社会革命论,最后是欧美现代资本主义文化等等。这些外来文化在中国社会这个容器里发生了剧烈的反应,引起了各种观念的冲突,促进了剧烈的社会变革,极大地影响了中国人的生存方式,其中作用深远而又隐蔽的是对思维方式的影响。西方学科分割、分门别类的分析思维方式与“眼见为实”的实证思维方式,被认为是“最科学”的。中国传统的总体把握的综合思维方式被认为是虚妄而遭到唾弃。中国传统文化的各个领域都受到极大的冲击。中国古典文学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壤,不可避免地终结了自己,成为了历史文化遗产。代之而起的是“新文学”。 “新文学”究竟是一种什么文学,曾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五四运动时期胡适提出的“白话文”。这是从语言运用角度说的。语言只是文学的工具,不能决定文学的性质。而且不少古典文学作品也已是白话文,如《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儒林外史》《红楼梦》《镜花缘》等长篇小说都是白话文。而且后世的白话文学即使从语言运用方面说,也没有哪部能超过《红楼梦》的。因此,鼓噪一时、名声甚大的“白话文运动”并不能说明“新文学”的特征,不能区别古典文学与“新文学”。另一种说法是“新民主主义文学”及“社会主义文学”。这是以意识形态、社会制度来定义文学的性质,这倒也是一种分类法的。问题是这样的分类界定太窄,也没有说明文学本身的特征。因此,“新文学”是什么样的,很难说清楚。但清朝灭亡后确实出现了不同于古代文学的“现代文学”,不管这“现代文学”是如何的庞杂、平淡,可以笼统地把它称之为“后古典主义文学”。 总之,上世纪初至今,中国文学的面貌已经大变。古典文学的传统被抛弃了。国外流行已久甚至已不再流行的文学流派、文学观念、创作方法,却陆续为中国文坛当作时髦加以模仿。新诗的写作已彻底西方化了。小说也是按照翻译过来外国作品写作的方式去创作,已看不到中国古典小说传统的痕迹。其他文学形式也是如此。这是后古典主义文学的特征。后古典主义文学也产生过一些著名的作家与优秀的作品,主要是鲁迅的小说、杂文、诗,郭沫若、老舍的戏剧,沈雁冰、老舍、叶圣陶、柔石等的小说等。其中鲁迅的作品还带有古典文学的痕迹,带有古典文学向后古典主义文学过渡的特征。在很短的历史时期产生这么多优秀的作家与作品,应该说是一个文学创作的高峰时期。但这个高峰期很短,不到半个世纪,此后又沉寂下来了。到今天,又过了半个世纪,现代文学不仅没有出现能与这个高峰时期的作家、作品相比美的作家、作品,而且离这个高度越来越远了。 清末以来的社会大变革,至今仍在延续。中国人生存方式的大变化也仍在延续。未来新的生存方式将稳定在一个什么样子,现在还难以预料。作为生存方式之艺术表现的文学,总是滞后于现实生活的,它将呈现什么形式,现在也难以逆料。目前文学的状况只是过渡形式、酝酿阶段。等待伟大作品出现的时间往往是以百年为单位来计算的。但可以预料的是,不管怎么变化,未来中国文学必然仍要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而以《红楼梦》为代表的古典文学则是未来文学获得思想艺术滋养的伟大宝库。 (2010年6月) 原载: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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