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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八十回以后的事，曹雪芹究竟有没有写下去？我的看法是没有，且是有意为之。因为后来的事前八十回都忽明忽暗地交代清楚了，没有必要再去画蛇添足。对中国画大写意的奥妙谙熟于心的曹雪芹完全有这个空前绝后的艺术匠心。以花袭人的命运结局为例，可资为证。 花袭人的判词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大家都知道这个优伶是指唱戏的蒋玉菡，这一点没有任何争议，问题是蒋玉菡如何最终娶得贾宝玉的“如夫人”花袭人，本来花袭人已经获得贾宝玉“准姨娘”的资格，怎么又叫“谁知公子无缘”？这两个问题，仅凭短短的四句判词是讲不清的，因为只有结局，没有过程。但是，对前八十回细读慢品，条分缕析，我们就能发现，其实，曹雪芹已经将这个过程基本上交代清楚了。 第28回，“蒋玉菡情赠西香罗，薛宝钗羞拢红麝串”，冯紫英宴请贾宝玉，席间有位唱小旦的琪官蒋玉菡，因为在行酒令中唱出了一句古诗“花气袭人因昼暖”，无意间犯了贾宝玉通房大丫环袭人的讳，便趁着贾宝玉离席解手的机会来赔不是。没承想，两人之间十分投缘，贾宝玉对这位艺名叫“琪官”的优伶仰慕已久，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连忙将自己随身佩戴的一个玉?扇坠赠与蒋玉菡，蒋玉菡也很慷慨，当即回赠了一件叫“西香罗”的宝物，是“茜香国”女王进贡给皇上的、一条系在内裤上的大红汗巾子，具有“肌肤生香，不生汗渍”的奇功异能。皇上将它赐给了北静王，而北静王又转赏给了蒋玉菡。这西香罗既是珍玩罕物，又是一条裤带子，怎不能叫蒋玉菡敞开内裤走吧？贾宝玉就将自己的一条松花色的内裤带子送与蒋玉菡。这样，两人就等于互换了所谓的汗巾子。 花袭人既是怡红院中的总管，又是贾宝玉的生活秘书，替贾宝玉宽衣解带之类的事只有她有资格干。晚上侍寝时发现不仅少了玉?扇坠，连本属于自己又送给贾宝玉用的松花色汗巾子也变成了大红色的，知道是将自己的东西送给了别人，袭人自是抱怨，但只是唠叨几句也就算了，没有象林黛玉遇到此类问题时那样闹得不可开交。但接下来的事就奇特了，西香罗那么精贵，后面凝聚着那么多丰富多彩的故事，贾宝玉居然在夜里睡觉时将它偷偷地系在花袭人的内裤上，早起来还对花袭人开玩笑：“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尽管花袭人当时将它解下来掷在一只空箱子里，但曹雪芹已经在不经意间花袭人与蒋玉菡之间的关系定型了，这不是佛教里面所谓的“今世前缘”吗？花袭人的内裤带子辗转曲折到了蒋玉菡的身上；蒋玉菡的大红汗巾子一波三折系在了花袭人的内裤上。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被曹雪芹安排得天衣无缝，不留一丝刀钻斧劈的痕迹。 当然，在第28回，蒋玉菡与花袭人还只是千里姻缘“西香罗”牵，但是怎么牵的，蒋玉菡究竟是如何将贾宝玉的如夫人弄到手的，曹雪芹只是埋下了一条伏线。一直到了第36回，这条线终于露头了。这一回，王夫人背着贾母将花袭人的一切政治经济待遇都提高到“姨娘”即妾的级别，虽然没有公开宣布，但已经是沸沸扬扬，满府皆知，贾宝玉喜之不尽，顺便翻开了旧账：以前你动不动就以自己是老太太的人为借口跟我磨牙斗口，甚至以回家相要挟，逼我听你的劝。现在你是我的妾了，看你还有什么招？但花袭人脑子更好使，我是你的人不错，但我首先是太太的人，你要是不听劝，我可以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回到太太那边去。这本来是一句唬人的话，贾宝玉心实，竟然信以为真，以为还是降服不了她，只好以退为进：你走了干净，让人家都来说我不好，你就光彩了吗？花袭人趁机反击，语气更硬：“那有什么不好意思，难道做了强盗，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 请一定注意，曹雪芹没有让花袭人说出谁做了强盗，反正贾宝玉是不会当强盗的，他的结局是出家当和尚。那么，谁当强盗呢？因为《红楼梦》中没有一句废话，贾宝玉与花袭人这一番对话是直接对两人今后的关系发展与最终命运进行预先安排的。唯一可能当强盗的，或者说这个人的遭遇逼着他当强盗的只能是蒋玉菡。因为这个人的身份非常特殊，不仅是艺术上的明星大腕，更是王公大臣、纨绔子弟争相邀媚抢夺的男宠。否则，北静王为啥要将上赐珍玩西香罗送给他？但真正有血性的男人谁心甘情愿做被人玩弄的男宠？何况还夹在北静王与忠顺王两大政治集团之间如履薄冰，朝不保夕，所以他只有偷偷地在“东郊一个叫紫檀堡”的地方买房置地，隐居苟活。但贾宝玉在忠顺王府长史官的追逼下将这个秘密泄了出去，蒋玉菡还能隐居下去吗？他不堪忍受忠顺王府的凌辱，只好出逃。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最后只有走上落草为盗的路。事实上，清朝中后期，盗贼蜂起，社会极不安宁，《红楼梦》中有多处描写，连曹雪芹的父辈都干起了“骚扰驿站”的勾当，并被刑部治罪。 再说贾宝玉出家后花袭人的命运。第35回《白金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贾母带领两府内眷探视、慰问挨揍静养的贾宝玉，突然冒出一个贾宝玉让薛宝钗的丫鬟莺儿打梅花络的情节。表面上看起来，这一回尽是些婆婆妈妈、针头线脑的琐碎事，乍读起来寡淡无味，但细读起来，还是作者在悄然设计花袭人的命运结局。其实，贾宝玉让莺儿打梅花络是个借口，真正的目的是为花袭人织一条松花色的汗巾子，但贾宝玉那点小心眼可以瞒得过其他人，怎么能逃得出薛宝钗的一双慧眼？她让莺儿打的是栓玉坠的梅花络。为什么？金玉良缘嘛。将以上的伏线收拢起来条分缕析，曹雪芹是在告诉我们，贾宝玉与薛宝钗成婚后出家当和尚，薛宝钗不久就将花袭人赶了出去。花袭人毫无办法，因为她虽然享受姨娘的待遇，但并没有办正式手续、仪式。花袭人带着金银细软在回娘家的途中遇上劫道的强盗，这个强盗正是蒋玉菡。蒋玉菡逼婚，花袭人不从，想到当时与贾宝玉所说的“大不了还有一死”的话，于是用那条自己珍藏起来的大红汗巾子上吊，被蒋玉菡发现并救下来。蒋玉菡不认识花袭人，但对那条汗巾子却是过目不忘，于是追求前因后果，让花袭人折服了姻缘天注定的宿命。这就是对“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的具体展开；这就是一首惹是生非的古诗，一条大红汗巾子，几句谶语等伏线，一路走来，最后拧成一股绳的结局。 所以，如果将《红楼梦》比作一座宏伟的建筑，那么，前八十回就是主体工程，后面只不过是收收尾、归归总而已。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