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阿古拉泰是一位著名的蒙古族诗人,但也许有的人并不知道他还是一位优秀的散文家。读完他的近作选《浅草上的蹄花》,我惊异地发现诗人的笔触已拓展到艺术的多个领域。毫不夸张地说,散文家的阿古拉泰绝不逊色于诗人的阿古拉泰。他的散文明净而又热烈,含蓄而真诚,娓娓道来,耐人寻味。 阿古拉泰以独特的视角观察着世界,观察着人物、事件与生活。在《不老的艾青》中,他写道:“大诗人傲然走来,严峻的面庞上仅挂着一丝的笑。与高瑛老师的热情相比,他的温度仿佛全在内心,好像也没怎么握手。艾老从容地坐在对面的藤椅上,泰然。窃以为,是诗人无论大小,属同宗一科,故完全可以省略客套,像诗一样简洁即是。”简短的叙述,写出了真实而独特的感觉,虽是瞬间的体悟,却是对艾老心性的一种独有的认知和理解,是对诗人素养的一种独异的诠释和表达,隐含着对往昔岁月的一份追忆,对当下情境的一份反衬。 他写蒙古族作曲家乌兰托嘎:“高原一样凸起的颧骨,河流一样清澈细长的小眼睛,典型、概括——这是一张极具特色的蒙古族人的脸……荒漠高原一样稀疏的头发,蓬乱着,保留着被秋风梳理过的样子;唇上那两撇橙红色的小胡子,抿酒后一翘一翘的,像一朵自由的音符,在朋友们快乐无比的笑声中,悠然跳荡。”寥寥几笔,艺术家的风韵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同时字里行间也透露着蒙古民族生活方式、心理气质的鲜明特征。 阿古拉泰的散文文字讲究,出手不凡。他以生动多变的艺术方式、幽默的口吻述说着多重的文化意蕴和思想情感,并简练地以人生、自我、友情等多角度呈现着他的境界、博学与豁达。 阿古拉泰散文的独特,还在于他童真的灵性和坦诚。他写最后一次见到艾老的情景:“诗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膛变得圆润了,像温善的慈母,又像无邪的孩子。海浪般崛起的头发平息了下来,留下一层泡沫般的银白。宽厚的嘴唇缓缓地蠕动着,是在反刍着岁月吗?目光全没有了当年的光彩清澈,却深深浓缩汇聚了生命的全部。”他的思绪贯穿于不容回避的眼前的真实与至诚至笃的孩提般的印象之间,从艾老的神态、神情中,敏锐地捕捉到了积聚在这位睿智、刚直的大诗人心中的对人民的深爱、对世事的洞察、对历史的思索。同时,他以对生命、生活的智性与判断,率直而又细腻地表现出被现实遮蔽了的历史在人们心灵中留下的印痕,使时空思考与灵性抒写浑然天成、鞭辟入里、相得益彰。 对画家、诗人黄永玉的记述、描述、评述,更呈现出作者坦然踏实的心地和富有童真童趣的情怀:“进得门来,地毯上围坐着一大堆清一色胖乎乎的孩子,约摸五六岁的样子,正嬉戏喧闹。旁边几只体态相仿的小狗,自愧弗如地仰望着‘群雄’咂舌头……”“黄先生清癯精巧,并不高大,而烟斗、器物却如孩子们一般,个个敦实、憨态可掬。这或许是他的另一种审美”。接着写胖墩儿们闹纠纷,黄先生笑吟吟取来巧克力解围。那胖墩儿们竟沿着他的手臂,云团一般升起,争抢着,快乐着。”而作者也就“在这轻松的环境中分享着夕阳与黎明交汇的温馨,并虔诚求教。”在此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写到了黄先生让阿古拉泰替他选“自选诗”谦逊得有些傲慢的态度,以及“出语不凡,节约而高亢,不像画家像军事家”的气度,和“老外”看中一幅标价12万的小画,讨价,不理,隔日再来,24万,少一分不卖,一夜之间整整翻了一倍的风度,等等,都写得惟妙惟肖,凸现了黄永玉的独特个性,让人一读就如见到了“这可亲可爱的老头儿”。 阿古拉泰的散文不止于写名人,还写乡下人,写乡间的景物和童趣。《远在天边的西旗》,写少年好伙伴韩留柱,写韩留柱从小在后脑勺上蓄一撮焦黄的胎毛,被“我”命名为“韩留毛”;写韩留柱跟“我”摔跤,“我”怎么也赢不了,就揪住他的“留毛”,把它绊倒;还写他俩在白沙坨子上捉跳兔,韩留柱光着腚子奋起直追,一撮“留毛”如跳兔尾巴,一高一低,在风中舞动;又写体育课上,脚蹬皮靴的韩留柱走正步时将前排女生踢出一丈远,“我”幸灾乐祸,击掌背课文。于是双双被罚站;等等。情真意切而又妙趣横生。天真的稚气融合在洒脱的文字间,深厚的情意交融在活泼的记叙里;“我”的机灵与黠慧,留柱的真率与憨厚,都跃然纸上。以致写到两位旗里的同志说留柱突发脑溢血时,大小读者都会泪流满面。这样的作品,虽然着笔于童年的顽皮与淘气,却蕴涵着对生命的一种叹惋,对历史的一份缅怀,对现实的一点提醒,对未来的一束希冀。显然,阿古拉泰的记叙是真诚的。真情与智慧流淌其间,是他个人的,也是时代的,更是文学的。时代风尚在变,而文学内在的美质却永恒。 阿古拉泰几篇“童年杂忆”,写的都是内蒙古东部区乡村里、草原上的人和事。作者巧妙地在看似透而不明的无忌言语中,隐匿着作者对特定年代社会生活的思索,透过细节窥探社会,显露出作者的悟性和思考。 有意思的是,阿古拉泰的幽默常常是儿童式的。如写他当年与另一位年轻诗友办的《诗选刊》,影响日益扩大,常有“披着长发的男诗人抑或削着短发的女诗人前来造访,勇士一样自报家门”,像怀揣“鸡毛信”的海娃,历尽艰辛终于见到了组织。 诗人把自己对生活和命运的思考与批判融进自由灵动的文字中,使严肃的理性与生动的感性水乳交融。阿古拉泰的散文在向自己、向友人、向读者叩问:“谁是这个世界的富翁”的时候,呈现出纤细感人又坚韧挺拔的抒情品质,确立起单纯的性格与高贵的质地。 阿古拉泰散文的独特,还在于叙事的千回百转和语言的鲜活新颖。且不说他怎样从一件件琐细的小事、一个个短暂的瞬间写活了生活中众多人物,他笔下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也与众不同。如《以海的目光仰望一座高原》:“他潮水般的马蹄声和手中拿杆飘扬的苏鲁德,让西方知道,太阳原来从东方升起……在征服者的时代,开垦一片蛮荒的处女地,就是一场文明的种植……拂去历史的烟尘,定睛一看,千百年来,能在这片土地上立足的,只有蒙古族血脉。它的精神、情感、生命与艺术,像连天的牧草,风摧雨欺,生生不灭。……” 大气魄、大胸怀、大视角,写在纸上的文字,却有着一种真实和想像相互折射、渗透、交织的奇幻与美妙。文学作品最终的价值是审美。阿古拉泰的散文以其个性的率真,诗性的挚诚,呈现着一个独特的审美存在。 原载:《文艺报》2009年12月10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