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美]詹姆斯·米切纳著,卢佩文译,漓江出版社,1987 客家人是一个特殊的汉族民系,是历史上中原汉民南下定居后所形成的族群,至今大约一千年时间。由于环境闭塞、长期群居生活、受外来因素影响较少等原因,客家族群一直保持着其先民较原始的语言、文化和习俗,即早期的中原文化传统,直至现代。同时,辗转迁徙、不断开拓的磨难经历,又造就了客家人坚忍不拔的性格和卓异不群的民系精神。在中国大陆,客家人主要集中在赣南、闽西和粤东等地。明清及近现代,大量客家人又迁居海外,遍布世界五大洲的近百个国家和地区,所谓“有海水的地方就有华侨,有华侨的地方就有客家人”。 具有鲜明个性的客家人,对中华民族的发展和世界文明的进步都做出了突出贡献。目前,以中国大陆为根基地的客家人联谊交流活动十分频繁,客家人在经济、文化等领域取得的成就更是令人瞩目,人们对客家族群的认知和研究也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层面。然而,早在上个世纪50年代,在中国大陆几乎无人关注、研究客家问题的时候,在世界范围内也很少人去探讨客家族群,美国著名作家詹姆斯·米切纳却能在其《夏威夷》一书中,对中国客家人作出细腻、生动、透彻、震撼人心的精彩描述。这在当时尤其是对一个外国人来说,的确难能可贵。即使在今天看来,此类作品也不多见。因此,很值得我们去欣赏品味。 詹姆斯·米切纳(James Michener),被誉为美国20世纪历史的编年者、史诗作家。《夏威夷》一书是他的代表作,1959年出版。这是部别具一格的历史小说,从夏威夷的地质形成,一直写到夏威夷归并美国,共分六部,有《来自幽深莫测的海底》、《来自阳光闪烁的礁湖》、《来自贫寒清苦的田庄》、《黄金人》等,其中的第四部《来自哀鸿遍野的农村》(403—676页),主要描写中国“客家人”和“福佬人”在夏威夷的历史故事,客家人的主人公是女子谢玉珍,福佬人的代表是姬满基。事实上,夏威夷的中国侨民也以客家人和福佬人居多。书中的其他部分,也涉及到20世纪客家人参与夏威夷拓荒、重建的若干内容。米切纳选取客家女谢玉珍为主角,突出展现了中国客家人的特性及其移民夏威夷的开拓经历。经过几代人的艰苦努力,谢玉珍家族最终成为移民国度作者理想中的“黄金人”。故此,本文评述所针对的,其实就是玉珍家族追寻“黄金”梦的精神和生活历程。 夏威夷,这个位于亚美两大洲之间太平洋上的美丽群岛,是客家人包括其他华侨较早移居的地区。自19世纪开始,客家人已在那里定居、创业。所以,作者以很大的篇幅,对客家人定居、开发夏威夷的经历,以及客家人的精神、文化、心理素质等方面,进行了十分精彩的描述。对中国客家人的性格、治生意识、家族观念、开拓精神的描写,尤其细致入微,生动感人。 1.客家人南迁 一千多年前,中国客家先民自黄河中下游的中原地区南迁,书中写道: 公元817年……鞑靼部落(古代中国泛指北方游牧民族,西方人指在欧亚草原上的部落———作者注)入侵中国北部……遭受荼毒最深重的是中原,那里物产丰富,城市繁荣……9世纪中叶他们发兵南下,直逼黄河南岸的河南府(洛阳———作者注)。当时河南有一群世代聚居、同甘共苦的乡民,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族名,可是确又与四邻乡镇百姓有些不同:个子比别人高,性格比别人保守,语言古朴,不讲市井流行的俚语,干农活又勤劳又在行。鞑靼兵自北面压来,北邻几个村庄已遭蹂躏。 ……这支坚决患难与共的逃难队伍,从河南府往南移动,一路经过一百多个村庄,村村都有像他们一样不甘心屈从鞑靼统治的刚强的农民参加进来……这支流浪者的队伍见山翻山,遇河渡河,不怕山高水深,从不后退。他们所过之处,见到不少已成焦土的村庄。冬天,他们踏着深深的积雪前进;夏季,他们顶着华中的烈日汗如雨下……一年过去又一年,这批顽强的河南人继续其艰难的历程,一天最多走上几里,有时给激流大川挡住去路要耗上两三个月才过得河去……一年,两年,五年,十年……这批坚韧的中国人朝南摸索南进,百折不挠。他们保持着祖先留下的古老习惯。他们没有经过任何训练,但是遵守统一的纪律。公元874年,他们来到岭南一个山谷……这批移民到山上建立家园。后来,这些山里人人称“客家”,意思是外来的人。平川上的居民叫本地人。中国历史上从此出现了一个奇异现象。有将近一千年之久,山里人和山下人虽然近若比邻,却几乎从不交朋友,风俗习惯也迥然不同。 ……客家人保持了中国许多古老的语言习惯和古韵……要同男人一样养家活口的客家女子都是不缠足的……自从公元874年移民定居到山区以后,有八百年之久的客家人和本地人从不通婚……客家人一丝不苟严守中国家族制度的这些古礼,而且每个父母都要教子女谨记祖宗传下来的一条家训:“自古以来人皆有父母”。 通过这不多的文字片断,作者为我们展现了中国客家先民悲壮大迁徙的宏阔历史场面,以及由此所形成的客家民系特征。一般认为,客家先民大批南迁始于西晋永嘉之乱以后。西晋末年,北方少数民族纵兵南进,攻陷都城洛阳,导致大批中原汉人向南迁徙,这是最早南下的一批客家先民。这里说9世纪中叶,时处唐末,尽管时间上稍晚了一些,但对河南中心区域,对客家先民为“顽强的河南人”之描写,以及对客家先民艰难迁徙历程、坚忍性格、传统习俗、妇女不缠足、山居特点的描述,无疑是十分生动而又符合情理、符合史实的,与我们今天的认识也基本一致。客家民谣中说:“要问客家哪里来?客家来自黄河边。”客家先民的主体来自黄河中下游的中原地区,这已是人们的共识。而洛阳位处中原腹地,更是当时高水平发展的中原文化的标志性区域。因此,谈到客家先民的来源问题,与中原、与洛阳密不可分。可见作为那个时代的一个美国作家,米切纳对中国历史、中国传统文化及客家问题的认识之深刻。 2.客家人读书、耕田的观念 清代徐旭曾在其《丰湖杂记》中说:“客人以耕读为本”。耕田务农是维系家族生存的本业,而读书尚文是光宗耀祖和向外发展的最佳道路。所以,读书和耕田始终是客家人思想理念中最为重要的两件大事。这一特性,在夏威夷客家人身上也得到充分体现。 书中提到,谢玉珍“作为客家人,她有两个最大的愿望。首先,她希望儿子能上学堂念书,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什么都能牺牲;其次,她希望有自己的土地,不论是多是少”。这两个目标都要有钱才能达到,因此,她到火奴鲁鲁不久就开始挑着菜担上街叫卖。最后得到惠普尔医生应允,开垦闲置的沼泽地,种上了芋头。“看着她拼命似的劳动,惠普尔医生想到:土地简直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后来,在一场暴雨过后,当惠普尔医生看着玉珍修补水渠的时候,突然一个想法闯进他的头脑:“五十年以后我在夏威夷的后裔将为中国人干活!”即使到了晚年,谢玉珍仍坚持着这样的理念,她要亲自掌握三件事:一是“坚持姬(夫姓)家的孩子必须个个受高等教育”,二是“要儿孙尽量住在那座简朴的木屋里”,三是购置土地的事由自己做主。所以,对玉珍来讲,“她坚持要儿子们读书出色简直到了执拗的程度”。关于耕作的田地,“对世界上这宗最可靠的商品,玉珍的客家人的饥渴永无满足之时”。 后来,玉珍的五个孩子先后从书院毕业,他们会说广府话、客家话、夏威夷话及英语。孙子们有十四个到美国大陆上大学,成了学问之家。他们的家族已与当地社会融合,但仍保持自己的特色,“这一家人在饮食、语言和笑声上是夏威夷式的,在上学、做生意和宗教信仰上是美国式的,但是在长幼尊卑和对教育的重视上是中国式的”。这几乎就是一个客家女性的神话。从玉珍身上,正体现出中国客家人耕读传家的浓重传统和本色,同时,这也是客家民系不断发展壮大、成为优秀族群至关重要的方面。 3.客家人重视家族的观念 客家人“家”的观念极重,特别重视家的代际传承,把家族视为自己的归宿和依靠。客家研究先行者罗香林先生曾言:“客家最重视族谱,而谱之为体,必溯其上世迁徙源流。”(罗香林《客家源流考》)家谱自然成为客家人家族情感凝聚的象征。米切纳围绕玉珍家族的描绘中,也处处彰显这一客家特性。如谢玉珍与夫姬满基为儿子取名时,要专门打开从家乡带到夏威夷的家谱,从中查找字辈对联,其中一副是“春满乾坤福满门,天增岁月人增寿”。在自古至今的中国传统习俗文化中,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副对联了,但对玉珍家族来说却显得非常重要。按家族字辈排序,他们的儿子要用其中的“乾”字辈。至于名的第三个字该用何字,又专门找了个有学问的代笔先生来定夺。最后,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取名“姬乾亚”,变通一下定为“姬亚乾”,意即亚洲是姓姬的天下(取“乾”为“天”之义)。以后生的儿子,要分别取名为欧乾、非乾、美乾和澳乾,让全世界都成为姬姓的天下,足见其家族观念之厚重。以后,玉珍的五个儿子正是用了这样的定名,所以,火奴鲁鲁的人都称她为“五乾姨”,意即世界五大洲之母。 儿子取名后,还要让人代写一封家书,向中国的家乡长辈禀告,姬家在遥远的夏威夷添了一个子孙,名字要写进放在祠堂里的家谱上。他们全家还要向祖宗祭拜,并寄一些钱回家。到他们的孙辈、曾孙辈取名时,仍然严格遵守这样的规矩。对女孩子的后代也是一样,“无论(女子)嫁到天之涯,海之角,总不忘写信给玉珍……玉珍记下所有孩子的生辰,凡是男孩,都按排行取个名字通知老家,记载在祠堂的家谱上。事实正如她在1908年这一天所预言的,男孩子长大成人了,对着自己的中国名字渴望了解母系的祖先,于是,一个个已经认不出是中国人的年轻人来到火奴鲁鲁看望年迈的玉珍,这时,玉珍会取出一本她一个字也不认识的簿子(指家谱———作者注),让人把记载着的家世翻译给这个父亲或许是德国人,或许是爱尔兰人、英国人的青年听,于是他多少知道了自己是什么人”。可见,对所有后代子女而言,玉珍崇尚先祖、认祖归宗的教育理念是不可改变的,因为对客家人玉珍来说,“不能忘本的思想在她的头脑里根深蒂固”。 到1947年谢玉珍百岁生日时,前来拜寿的第五代孩子就有141个。每个孩子到她面前,她总是要用客家话来发问,并一定要他们说出自己的“真正名字”,即我叫姬某某,这是谢玉珍骨子里永恒不变的精神理念。对于这一点,书中的那位惠普尔医生认为,这是说明中国人力量的典型象征之一:“他们一代代长幼有序紧密相联。他们从自己的名字上知道自己属于何处,知道父母对自己的期望。任何中国人都生活在一种规定的体系内。这种办法好,不论他走到什么地方,他的名字总在故乡有记载,那里才是他的家。”所以书中写道,一直到夏威夷归并美国之际,玉珍郑重地在美国身份证上写上她甚至被儿女忘却的华文名字“谢玉珍”三字。这是客家人家族情结的体现,也是故乡亲情的体现。 4.客家人坚忍不拔的开拓精神 书中提到,1865年4月19日,一位美国医生约翰·惠普尔来到中国南方某地招募劳工,他一开口便要求“一定要一半是客家人”。这位医生称:“客家人能干活……客家人能刻苦耐劳,我们是不是上山去?”到了山上,他发现客家妇女都不缠足,更产生了兴趣,问:“能让女人去檀香山么?”得到的回答是:“客家女子也许能,正经的本地女子不去(缠足是其原因之———作者注)。”于是,惠普尔医生认为:“夏威夷总有一天需要很多中国女子。客家女子到那里去合适,看上去又结实又聪明。”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正是有了这么一批又一批的客家人,成了夏威夷群岛最早的开发者”。正是在这里,中国男女劳工开始了他们的“创世纪”,他们在这里辛勤耕作,种植稻子、甘蔗等,供应正在崛起的加利福尼亚市场,甚至还能挣钱寄回中国,在夏威夷也有了一条“唐人街”。所以,惠普尔医生敏锐地觉察到:“我们怎以为这些聪明、俭省、勤劳的人会长远满足于在种植场干活?这种想法如果坚持不改,那是自欺欺人。他们的自然发展倾向是在群岛各城市成为会计师、机械师。他们会成为出色的教师。有些人,我认为,将成为富有魅力的银行家、企业家。等到契约期满,身上的束缚一解脱,他们马上会涌进城市开设商店。地方上的商业会日渐被他们勤劳的双手所掌握……如果我们让岛上的中国人发挥他们最大的长处,夏威夷社会会变得更强。”因而他得出结论:“中国人是不会长期处于为人服役的地位的”。 书中最后特别说到,事实证明,惠普尔医生的预言都一一实现了。夏威夷的客家人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和出色才干,主人公谢玉珍的儿子们都长大成才,有的成了企业家,有的上了哈佛大学。玉珍本人,更是众多在夏威夷、香港等地公司的“老家长”。可见,这些中国移民对夏威夷的开发和文明进步做出了重要贡献。一百多年前,夏威夷还是个小王国,世代由土著王室统治,不仅经济文化落后,连种族都在逐步退化,面临着灭绝的危险。后来从美国来的传教士带来了西方文明,又从中国、日本招来大批劳工,才给夏威夷带来了新生。“夏威夷人这支本来在迅速走向消亡的民族———在1778年是四十万人,到1878年只剩了四万四千人———从东方人那里突然获得了生命力,通过与中国人通婚,重新在社会生活中振作起来。”惠普尔医生认为,是中国人挽救了夏威夷,“我深信未来会证明我是正确的。我为夏威夷做的最大的好事是带来了华人”。所以,按作者的描述,后天的夏威夷进入了“黄金人”时代:“夏威夷正在出现一种新型的人……是完全的现代人,地道的美国人,然而对古老的东西,对东方,不但理解,而且合拍。他们为这样的人创造了一个名字:黄金人。”而主人公客家女谢玉珍,正是这一现代“黄金人”的始祖之一。 在近现代历史上,为扩展生存空间,大量客家人怀抱着新的希望和梦想移居海外各地,但他们在海外的早期遭遇并非田园诗般美好,而是充满了血泪与艰辛。他们受到外族的排斥与歧视,在政治上、经济上处于无地位状态,人身财产得不到法律保护等等。对客家人来说,这些挫折往往能形成一种动力,推动他们去奋力开拓,在逆境中顽强跋涉和抗争,以求得成功。夏威夷从蛮荒野岛到文明之都,客家人也经历了难以置信的打击、曲折与灾难。作者书中对玉珍家族为争取华人人权,为读书、办厂、搞经济,为参政、争民主、争自由等,都以非常沉重的笔触进行了描写。其中还重现了1900年1月20日发生在夏威夷唐人街的一次大火,这次灾难使中国人半个多世纪创立的财富毁于一旦,以至连内阁成员都黯然泪下,玉珍家族也损失惨重。然而,米切纳却写道:“玉珍把惊魂未定的全家人叫在一起,全聚在一个俯视珍珠港的山坡上,远处海面上一盏盏船灯忽隐忽现。全家男男女女坐在石头上默默望着上面唐人街的废墟,在摧心裂肺的绝望沉默中,玉珍客家人的意识觉醒了:她的家族必须现在就从痛苦的痉挛中挣脱出来,重新鼓起勇气。身为女人,她知道在这样的失望之夜男人容易向命运屈服认输,拉住他们不走这一步是女人的工作。”也正是在这种“客家人意识”的支撑下,她们的家族又一次在灰烬中、废墟里更高地站了起来,迎接新世纪的挑战。这里,正是对客家人坚韧性格的肯定,对客家民系精神的肯定。历史上客家人经历了无数的磨难和曲折,正是这种不凡性格和精神的支撑,才使得客家族群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而成为一支优秀的民系。 总之,五十年前的詹姆斯·米切纳,能在《夏威夷》这部史诗般的巨著中,对人们知之甚少的中国客家人写出如此精彩、如此深度又贴近史实的故事,的确令人称道。书中对客家人谢玉珍作为精神母体进行了出神入化的艺术描写,完美地塑造了一位可敬可亲的中国客家女形象。在传统客家民系中,男子多“出外闯天下”,妇女便担当起治家教子的重任。所以,在客家民系的发展过程中,妇女具有突出的地位和作用,她们并不像其他一般传统家庭妇女那样卑微。米切纳所描写的客家妇女形象,正是客家人鲜明的个性之一,也是我们今天所认识的客家女形象。从玉珍身上,折射出中国客家人执著顽强的传统、精神和个性,这正是客家人在中国本土、在世界各地出类拔萃的关键所在。当然由于种种局限,作者书中描写还有不少欠缺甚至谬误之处,这是今天的我们难以苛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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