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尔律治是19世纪英国最伟大的浪漫派诗人之一,也是基督教神学思想史上独树一帜的思想家,他对英国诗歌的发展所做出的具有独创性意义的贡献,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但由于其诗歌的神秘与怪诞等原因,我国学者对其的介绍与研究还十分有限,本文作者近年来因从事以柯尔律治浪漫
▲本文作者在柯勒律治1823年至1834年在海格特地区住过的旧居前留影,在这里,柯勒律治写下了《无望的劳作》等有代表性的诗篇。 ▲1834年病故于海格特地区的柯勒律治,身后没有跻身如今已成为享誉全球之旅游景点的“海格特名人墓地”,而是葬在了同样位于这一地区的这座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小教堂里。 柯尔律治发表于1799年的歌谣体叙事诗《魔鬼的思想》(The Devil’s Thoughts)写的是一个魔鬼在天将破晓之时,溜出地狱,到人间“一游”时的状况: 天将破晓时,从硫磺石的床上出发, 一个魔鬼步行溜出了家, 它要去它那井井有条的小农场,——“地球”观光, 去看看它在那里的牲畜们生活得怎样。 (《魔鬼的思想》,第1-4行) 从这首诗的开篇描述之中,我们看见:魔鬼的出场似乎并无阴阴鬼气,它因为要远行去它经营有方的农场,——“地球”,于是在“天将破晓时”出门,符合人之常情;出门的目的是为了去自己“井井有条的农场观光”,顺便还要看看饲养的牲畜们怎样,——这也符合常理。因此,“魔鬼”出场,有点像农场主出门,向我们展示的,实际上是一副充满人间日常生活气息的场景。接下来,诗人又写道: 越过山冈,走过草场,它也穿过了平原。 进一进,退一退,摇晃着它那长长的尾巴, 就好像一位绅士摇晃着他的手杖。 那么,魔鬼又是怎样的一副扮相呢? 哦,它身着星期天的礼服: 上边穿的是红色夹克下身则是蓝色短裤, 还有一个窟窿,以便它的尾巴能伸出摇晃。 (《魔鬼的思想》,第5-12行) 于是,我们又看见:“魔鬼”的举止行为,——它一路越过山冈、走过草场、穿过平原,蹦蹦跳跳,像“绅士”摇手杖一样摇晃自己的尾巴;它的着装,是一般人去教堂做礼拜时才会穿的“星期天的礼服”。这礼服的组成,是“红色的夹克”与“蓝色的短裤”,这样的搭配,显然不符合上流社会的审美习惯,有一点儿诡异,或者说“超凡脱俗”;它的衣服上有一个窟窿,但那是为了方便尾巴的出入摇摆,因此并不寒碜。 “魔鬼”活泼好动,还有几分滑稽,像卡通片中常见的“动物”或“人物”形象,也像是传说中令人心生恐惧又忍不住有几分好奇的幽灵。 再往下,诗人开始进入对“魔鬼”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的刻画: 它看见一名律师在杀一个毒品贩子, 就在它那污秽不堪的牛棚马厩旁; 魔鬼微笑了,因为这场景使它想起了 该隐(Cain)和他的弟弟亚伯(Abel)。它看见一个药商骑着白马, 为他的“职责”而奔忙;这又使魔鬼想起了他的老朋友, ——“启示”中的“死亡”。(《魔鬼的思想》,第13-20行) 在以上第一段诗中,魔鬼看见的是“一个律师在杀一个毒品贩子”。律师在人间,理应是“正义”方的代表,而“毒品贩子”的社会角色则显然是“罪犯”。凭常识我们知道:罪犯即便该“杀”,行刑者也不应是律师,何况这里行刑的场地也不是在肃穆庄严的法场,而是在“污秽不堪的牛棚马厩旁”。这便使人感到蹊跷,不禁会联想起人的日常生活中并不鲜见的“警匪一家”的社会弊端。果然,诗中的魔鬼“笑了”,这场景使它想起的,是《圣经》中所讲述的“该隐杀弟”,这人类历史上第一桩凶杀案。 在接下来的一段诗中,魔鬼看见的是“药商骑着白马”,为其“职责”而奔忙。这情景一般来说应该是能够令人感到欣慰的。因为,“医药”总会带给人“起死回生”,“妙手回春”之类充满了美好希望的联想。但魔鬼在这里,想到的却是它的老朋友“启示中的死亡”。根据《圣经》记载,人之所以会违背神的命令而获“原罪”,是因为受到了“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的蛇的引诱,蛇引诱人的方式是让人通过吃“禁果”而有了智慧,从此懂得了善恶、羞耻和死亡。“启示”在使人明亮了眼睛、获得了智慧的同时,又与“死亡”紧密相连。我们不禁要问:这“药商”贩卖的会是什么样的药?再联想人类社会中时有所闻的、因为掌握了某种专业知识而“魔高一丈”的人物的罪恶行径,不由人不毛骨悚然。 魔鬼在人间所看见的全是人类无能、卑微、猥琐的一面,似乎人类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荒谬和无聊。魔鬼的思想中没有亮色,但却不能说没有道理。魔鬼由地狱带来的“诡异”与“神秘”,未必不能迎合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个世俗化时代某些“思想村落”中的大众趣味和审美观念。 柯尔律治的诗歌《魔鬼的思想》,读来似乎荒诞,细细揣摩,却不难发现:它留给我们的,其实是一种源自于生活,又以感悟人生的终极意义为目的思想之旅,因而极具现实意义。 《无望的劳作》(WorkwithoutHope)是一首优美动人的十四行诗,写于1825年2月21日。这是饱尝人间冷暖,晚年个人生活孤苦伶仃,满心创伤的柯尔律治1816年定居海格特镇之后,经过身心的休整,重新找回灵感,写下的少许诗歌中的一首。柯尔律治这一时期所写的诗歌被研究者称之为“晚期的诗”(Later Poems)。本文作者认为,《无望的劳作》是其晚期诗歌中的代表作。 柯尔律治在诗中写到: 大自然中的一切似乎都在工作。蛞蝓爬出了洞穴—— 蜜蜂在空中飞舞——鸟儿也双双对对展开了翅膀—— 冬在野外甜美地睡去了,笑靥中荡漾着春之梦! 此时此刻,只有我,是唯一不忙之物, 没有采蜜,没有成双,没有筑屋,也没有歌唱。 (《无望的劳作》,第1-6行) 这里,在诗歌的第一部分,诗人柯尔律治以从容宽余的笔调在描述大自然中工作着的一切的同时,写出了自己惆怅若失的心情:工作着的蛞蝓、蜜蜂、鸟儿相处是那样和谐,田野在冬去春来的甜美气氛中孕育着无限生机,这是一个在“物竞天择”的原则下循环往复,相互促进的共荣场景。而诗人却似乎与这欣欣向荣的情形不大合拍,——他在这里用海格特的“唯一不忙之物”(“sole unbusything”)来形容自己。这样的描述,与他多年前在其早期诗歌《午夜之霜》(Frostat Midnight,1798)中以斯托威(Stowey)的“唯一不安静之物”(“sole unquietthing”)的自喻形成了令人感叹的对照,所产生的效果是哀叹也是自嘲。无论如何,这其中所体现的诗人对其自身内在价值的深刻怀疑,却使读者在诗歌审美的同时又不禁陷入思考。同样,柯尔律治在这种消沉中也没有彻底放弃,他在诗中巧妙地表露了人的寻觅和慰藉:“冬在野外甜美地睡去了,笑靥中荡漾着春之梦!”冬之睡也有冰、寒之美,同时还给人们带来了“春之梦”!这里,柯勒律治的消极浪漫主义与雪莱的积极浪漫主义诗句:“如果冬天已经来临,那么,春天还会远么?”有着异曲同工、殊途同归之效,他虽感人生茫然,无望,却并没有彻底心灰意冷,仍表达出寻觅、抗争、渴求的强烈情感。他的感伤情怀所体现出的是一种“明媚的悲哀”。 诗人在这首诗的第二部分接着写到: 但我清楚地看见了,那“不凋花”迎风招展的河岸, 也曾寻踪追迹至那芳香甜蜜、甘露奔涌的泉源。 呵,开放吧,不凋花!无论为了谁都不是为我! 奔涌的泉水,你也奔涌而去吧! 我独自漫步,唇间没有光泽,额上没有花环: ……(《无望的劳作》,第7-11行) 这段诗歌里所说的“不凋花”(Amaranths)是古希腊神话传说的天堂里盛开在成功的诗人或艺术家身旁的永不凋谢的花朵。柯尔律治在这里使用这一典故一方面是向他的朋友海斯利特(William Hazlitt,1778-1830)致意,另一方面,也是表达自己在哀伤、失落,以及孤独之中仍然残存的希望。 柯尔律治在这段诗歌中因对自我失望而有着明显的自我否定,表达了“无我”、“非我”或“忘我”之意。这种放弃自我仍蕴涵着超越自我之境,“我”之消失并非“人”之丢失,“己”之隳沉亦不代表人性的彻底泯灭。在“我”之外仍有“他者”的勃勃生机,“大自然”依旧充满活力。柯尔律治以迎风招展的“不凋花”和甘露奔涌的“泉源”表现了人与自然旺盛的生命力及其奔向永恒的持久性,从而呈现出歌德在《浮士德》中所言“生活之树常青”之乐观,展露了恰似“千帆”越“沉舟”,“万木”掩“病树”的胸襟。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柯尔律治的诗是在神秘与荒诞之中阐释现实意义,折射理想之光。他的诗,看似嶙峋,实则奇光闪烁,异彩纷呈。他的诗歌之所以能够称其为经典,正是因为他用这样具有独创性的方式说出了被体验、被感受、但不曾被如此表达的一代知识分子的生活思考与人生经验。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7年9月1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