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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冈:迷恋激情?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魏 云 参加讨论
“只有激情可以接受”的萨冈,很像劳伦斯,趋于柔软的唯美——“想在男女关系上标上一个印记,使它维持现状是没有用处的。你办不到。正如你没法在彩虹和雨点上标上印记”。
    三五个关系紧密的人物,就构成了让萨冈自得其乐的一个“小世界”。相比之下,巴尔扎克那两千四百七十二个人物,就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星系!巴尔扎克的世界中“找不到两件相同的长裙,找不到两张相似的面孔”:而人物只要稍一杂乱,萨冈就有点力不从心了。
    她不喜欢稠人广众,更害怕“具有两重性、自己把自己分裂开”的哈姆雷特们。轻轻巧巧地,她避让开使身心沉重的一切事物,偶尔又有一丝情不自禁的迷惘。莫里亚克评论她:“如果说生活没有意义,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如果说生活充满荒谬,那么这些追求快乐的生命正如在阳光里飞舞的虫子,无需解释它们的无忧无虑,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一定渴望公平,都一定愿意改变生活。”
    一个人能生而拥有自己喜欢的生活,是一种幸运。谁又能仅仅因为幸运而就此谴责她?在萨冈的作品里,读者常常找不到一星半点的批判,看见的至多是一些内心的矛盾,既非震颤,又非恐惧,只是些具体而微的不适。但这才是自在而不乏自省的萨冈——1968年,她撞上学生运动。在夜总会,她开门让一位被打伤的青年进来,“他的血染到了我的新裙子上……我感觉自己像极了南丁格尔。”([法]索菲·德拉森《你喜欢萨冈吗?》,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85页。)崇高感转瞬即逝,她立刻就明白这场纷乱的运动与己无干。
    她在生活中如鱼得水,只是不够节制:她也善于写自己,善于观察。在《狂乱》中,她写道:“晚上五点到七点,情人们不再相会,因为他们太累了。”寻根究底的美国人发现,巴黎的交通堵塞使1966年的情人们改变了约会习惯,时间从下午五点到七点提前到了两点到四点(《你喜欢萨冈吗?》,第181页)。小小的细节说明,萨冈的作品并非一种迷幻与蛊惑,而只是任由天性中的敏感去触碰现实,顾不了那是别人视而不见抑或是讳莫如深。
    从《你好,忧愁》起,这种主题就贯穿了她的作品——社会价值的巨轮已经倾覆,不安的家庭从一开始就漂在海上,像张救生筏般在波涛中起伏。风平浪静,“漂浮着的小世界”只会轻微不安;情感的飓风一来,这小筏子立刻就要遭遇无从逃遁的灭顶之灾了。早早成名的萨冈使自己轻柔的语言磨砺出了一种了无拘束的词锋,少女般的任性更使快马轻车的小说一路狂飙+使道德的缰绳收束不住。此时,她描绘当代人内心深处那不得安宁的焦灼,也就到了得心应手的地步。
    轻飘的手法甚至足以使历史的风云化作一场风景。《无心应战》(《战争三部曲》之一,凤凰出版集团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正是这样一个故事,它头绪不多,吉罗姆携女友阿丽丝到夏尔的乡间工厂,打算说服对国事冷漠的朋友参与行动,一起帮助犹太人。夏尔是个殷勤的情人,为了说服他成为同路人,吉罗姆让阿丽丝假意引诱他。期间发生了一点意外,吉罗姆在巴黎的朋友被捕,阿丽丝必须冒险到巴黎与人接上头。
    这个抵抗运动的紧张故事,被写成了一次和风细雨的郊游。故事一开始,情人们就一见如故。一见到阿丽丝,夏尔顿时就心痒难缠,虽也嗅出其中似有蹊跷,多情的本性还是使他上了钩。接下来,他们到乡间的溪水游泳,骑一辆自行车回家,在舞台背景般的乡间美景映衬下,暧昧的情感渐渐也就产生了。
    在别处惊天动地的世界大战,在这里只是一幅静谧的油画,正好可以挂在别墅的墙上:“1942年的这个夏天,是我们这个星球所经历的最美的夏天。就像是地球想要用它的美丽和温柔来抚平人们的狂热与疯癫。……太阳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白亮的星球,它静静地看着那颗叫做地球的行星围绕自己旋转,它看见在这颗星球上上演着一幕幕可怕的画面……到处都有各种各样的手,垂死的手,精心保养的手,缺乏营养的手,孩子的手,艺术家的手,女人的手,男人的手,断甲的手,断指的手,沾满血迹的手……它是那样无力,那样茫然,那样恐怖……”(《无心应战》第194-195页)
    经过精心的铺垫,这部十六章的小说足足到了第七章,阿丽丝才登上那列等候多时、开往巴黎的火车。夏尔与阿丽丝装作一对“成功的商人及其风流的情妇”,高高兴兴上了巴黎。按约定,她单独来到约会地点:一家阳光充足的咖啡馆。时值酷暑,天气炎热,“这个五月的下午,几个疲惫的巴黎人、两个外省人和一个德国士兵似乎都在凝视着他们温热的饮品,神情专注,却又近乎迷失。真的很奇怪,阿丽丝想,酷热之中,国籍和户籍似乎都变得如此无足轻重。”在这场与己无关的战争中,她一眼看出的,还是巴黎人与外省人,德国士兵像一个百无聊赖的游客。
    身负使命,咖啡馆里还是存在某些危险的,一种贵妇般的恐惧袭上阿丽丝的心头。接头的人没有来,她立刻觉得懊丧、感到一事无成——“她曾经那么喜欢黑夜,喜欢隐姓埋名,喜欢不负责任,但此刻她却忽然问再也忍受不住这些了。在她漫长而年轻的生命中,她不想再碌碌无为地生活下去,不想没有目的地抗争,然后徒劳地死去,她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了。她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她终于站了起来,开始退缩了,但这是出于对这种荒谬的恐惧,而不是因为她害怕那些盖世太保。”(《无心应战》第102页)
    这才是萨冈笔下的人物。在最真诚的时刻,她们也只为自己流泪——很像《你喜欢勃拉姆斯吗……》中“吕茜尔在卸妆。她感到精疲力竭,她从镜子里仔细打量着眼角和嘴角附近新近生出的细微皱纹,心里在想它们到底意味了什么,是因为什么人,什么事,它们才生出来的。但是它不是激情的皱纹,也不是辛勤劳作的皱纹。那是生活顺利、万事如意,终日无忧的标志,霎时间,她畏惧起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51页。)因空虚而流下的泪水之所以极其真挚,是因为再没有别的事能让她们如此伤感的了。
    小工厂主夏尔迫不及待地将阿丽丝带到了一家旅馆。它佯作高贵,看门人的脸透着猥亵,房间里的大床则雕刻着过时的色情图案。忍受这样的不得体,就是在表现最大的宽容——“她第一次意识到,她和夏尔并不属于同一个阶层:也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在这纷乱的年代里,在这段休战的疲惫时期,她想到了这一点。”尽管有诸多“不得体”,这场“正义的冒险”仍有意义。战争本身反正看不到头,一次短暂的冒险就像一次布施、一次忏悔那样,能使她在行动中感到暂时的解脱。眼下,只有冒险能消除她那“沉溺于自我的苦恼”。
    情节的突然转折几乎构成了一个喜剧。战时的危险出乎意外地来到眼前,他们竟在香榭丽舍大街被巡逻队逮住,被“肆意凌辱”了一 番——最严重的情节,是夏尔当着阿丽丝的面在审讯室里被脱掉了裤子。好在,巴黎的名流很快提供了担保,他们获释了。坐出租马车回到宾馆后,惨遭外国占领军迫害的经历,让这对欲火中烧的男女找到了机会——“欢爱就像是一种永不满足的动物,它依然潜伏在他们的身体和神经里,再次唤醒他们,让他们彼此纠缠,过一会儿一次,再过一会儿,又是一次,让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而他们每个人都不觉得自己是那个挑动者。”(第153页)没有人在挑动情欲,是情欲在一次次满足它自己。
    事后谈起欲望,阿丽丝总算吐露真心——“想要、欲望、敢于去做,这些都并不是可耻的。相反,‘再也没有欲望’、‘再也不敢’、‘再也不想要’才是可耻的。过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够。‘过度’这个词总比‘不够’要体面得多。”美人直视情人的下身,决心享受人生。这一幕,一定让当时的文化人有些心惊。
    这种任性流露出萨冈的印记:“奢侈、舒适、安全,这些看来都很真实,令人放心。可当我们拥有这些本该让人放心的东西的时候,却发现我们快乐不起来,反倒成了奴隶。只有激情是可以接受的,因为激情不能让人放心。”(《你喜欢萨冈吗?》第203页。)一句“不快乐”就让阿丽丝将道德推到了一边——阿丽丝在两个情人间根本不想做出抉择,她幻想着一个古老的场面:两个男人手执耀眼的兵器打斗。这就简单多了——胜负一分,她将“首先伏在失败者的尸体上失声痛哭,而后就毫不迟疑地投向胜利者的怀抱”。
    现实却未能如此决绝:吉罗姆没能在搏斗中惨死,只是文明地离开了。尽管不无失落,阿丽丝还是过上了一种看似幸福的生活:“此时,在法国的一块依然如田园诗般安宁的土地上,阿丽丝赞叹着她情人棕色的皮肤,赞叹着夏日和它的炎热。午饭的时候,他们去激流沐浴,然后在岸边野餐。而后夏尔回到工厂,而阿丽丝慢慢地拖着步子走回家。她在家里读书,听夏尔的唱片,抚摸猫儿狗儿。她和厨娘谈论人生和侍女谈论男人,和园丁谈论天气,她还会坐在钢琴旁用指尖轻轻弹奏,时而叹息和微笑,而后她又会起身到草地去采一束野花,她躺在一棵树下休息的时候,又把花儿们忘在了那里。”(《无心应战》第195-196页)
    空虚却并未忘记阿丽丝,它仍在门外逡巡、守候。当她将房子里的书读完时,内心就又一次开始躁动。当夏日的大雨来临而无法出门时,她就想到城里买书。这种恍惚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得知吉罗姆被捕的那一天。而后,她奔赴巴黎,就此杳无音讯——似乎踌躇的作者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人物似的。
    萨冈笔下的情节之转变,就像一种情绪变换。不甚合理,却能让读者轻轻跳过。她也不够冷酷,似乎作品中的人物是自己生活中的好友,而不是一种虚构出来的道具——因此,即便在战争场面里,萨冈也狠不下心来让自己笔下的人物走向死亡。一旦人物真的死去,奇怪的是读者也会觉得那有点过头。在“三部曲”的《淡彩之血》(凤凰出版集团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里,主人公康斯坦丁拒绝登上飞往英国的飞机,在被捕的同性恋人罗马诺眼前开枪自杀了。但正如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康斯坦丁既然把自己血管中的血液看作“淡淡的水彩”,他本不该有这种“喋血”的结局;导演康斯坦丁充满男子汉气魄的死亡场景终于到来时,也没有产生丝毫的悲剧性,它竟像是一次彩排与说戏。它更像是一个安排好的“意外”——仿佛《你好,忧愁》中安娜的那次坠车事故。小说中,那工于心计的少女从未想过深究安娜的死,而是让所有人的生活都很快恢复了平静,尽管周围的世界有点出乎意料地失去了光泽。
    小说中的一些暧昧的确平添艺术朦胧的美,不过,在萨冈的意识中,有一点无论怎样都是清清楚楚的——不快乐就是新的“原罪”。既然我们已不了解日趋稀薄的“幸福”,既然我们已不知“灵魂”如何才能存在,我们能依靠的就只剩下了“激情”。
    只有“激情”可以接受,是因为这魔法般的“激情”在文字的世界里,竟有如许大力改变了平庸乏味的人生,甚至足以改变严酷无情的社会——萨冈说,一个人站在一张赌桌前,此时世界上就“没有了穷人与富人,只剩下了输家与赢家”。这样的“激情”,是萨冈人生哲学的基石。也正是她描绘了无数次的恋情那模模糊糊的本质——“迅疾的、炽热的、转瞬即逝的爱情”。但萨冈还是忘记了生命的火焰燃烧后就会有灰烬,这死灰正是激情的背面。如果激情与死亡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她就从未鼓起勇气将这枚金光闪闪的硬币翻过来。因此,尽管不羁的少女已经长大,敏感的女人仍不安分,她将一次次不顾一切地扰乱社会,试图触动那不知究竟的“灵魂”;她也决心皈依某种思想,到头来终究茫然。经历了这一切,她的确饱经沧桑。然而,那个从《你好,忧愁》起步的作家,却再也没有改变过。
    个体的生命多么有限,激情就更其短暂!迷恋激情的萨冈不愿正视死亡,也不愿看到所有人的生活中尽管都曾有激情,但也都有激情的毁灭,一种永远充满激情的“新生活”其实是找不到的。情与爱的激情转瞬即逝,建筑在激情上的社会就更像是一个孩子气的乌托邦了。萨冈像自己作品中的人物那样,沉溺于自我、痴迷于生命燃烧的火焰,却忘记了激情也能引领人,使这个平添活力的人环顾四周的人群——当个人的激情焕发之时,它毕竟也会多少照亮一点别人,而任何改变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那样也将渗入整个社会。尽管一代又一代的青年必须孤独地成长,必须听从内心那不安的深沉呼唤,必须一次次挣脱说不清的缰绳、甚至是着魔般地放纵自己,但生命到底不是一场徒劳。生命中除了青春的任性,还有理智的圆熟,更有只要一息尚存就仍能激动人心的、对生命的爱。
    无数的生命汇成了社会这一整体,在以往的杰作中它已经被表达出来过——“托尔斯泰这位伟大的小说家拒绝塑造不真实的‘有激情’和‘僵死的’人物。他感兴趣的反而是爱情与仇恨遭到肯定或拒绝的真实过程。托尔斯泰不想就‘有激情’和‘僵死的’人物做出诸如前者的弱点应该得到宽恕、后者应该不断受到谴责的论断。他让我们从所有的角度去轮流考察这一情形,表现出了非凡的创造力和道德力量。……通过人物的对比以及他们的悲欢离合,我们从这一整体行动中真正学到的是托尔斯泰的整体生活观。在这样的经验中,常见的‘个人关系’与‘社会关系’的抽象划分不再成立,从而回到真实状态。……整体生活方式不是被称做‘社会’的单一事物,而是许多人生产和浪费、结识和背叛朋友,说谎和讲真话的复杂活动。社会剥削、玩忽职守,放纵欲望和玩世不恭当然会引起社会和政治后果,但这些行为也能够教育人们怎样把握情感。情感又会反过来影响行为,从而在最个人的经验中表现出来。在某一方面进步就意味着在所有方面开始进步;每一次挫折和每一个弱点都会融入生活的河流。”([英]雷蒙·威廉斯《现代悲剧》,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124页,第128页。)这条“生活的河流”正是许许多多人的、活生生的激情。
    也许正是与这条“生活的河流”相比,才使我们读萨冈时觉得若有所失。“只有激情可以接受”的萨冈,很像劳伦斯,趋于柔软的唯美——“想在男女关系上标上一个印记,使它维持现状是没有用处的。你办不到。正如你没法在彩虹和雨点上标上印记。”(《劳伦斯读书随笔》,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30页。)反抗社会时,他们那朦胧难辨的理想就更其相似了:“我们与宇宙之间的一种新关系就意味着一种新道德。……假如现状就是天堂,去尝这种新苹果的确是一种罪孽。但既然现状是牢狱而远非天堂,那么我们就阔步向前吧。”(《劳伦斯读书随笔》第209页。)
    哪种“新道德”?哪种“新生活”?——倘若查泰莱夫人生活在今天,她递交一纸离婚申请就万事大吉了吗?尽管通情达理的法庭自会捍卫她性爱的权利,但爱情与婚姻中的不满与痛苦却永远都存在,眼角的任何一条皱纹仍能让所有的女性畏惧,当代人的痛苦并未减轻分毫。就像所有的社会那样,我们身处的社会也充满种种情感的困惑与道德的迷惘,一代代读者都期待着作家能开掘出那条“生活的河流”,让它静静流淌过一颗颗躁动不安的心。期待毕竟只能是期待。萨冈最终也不曾引来大江大河,而只能给予我们雨点后的彩虹——她不能震撼我们,却如此清新动人,足以超越时空,让她的读者相互传递着单纯的感动。
    原载:《文景》2008/01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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