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吧,我孤军作战,打的就是一场‘一个人的战争’。”八十岁高龄的李文俊在回顾自己翻译福克纳的艰辛历程时,充满激情地说。尽管他的笔墨曾触及英语世界及其他领域的不少作家,但让他感到不枉此生的,自然还是向中国读者翻译、介绍了美国作家福克纳。 在西方现代文学中,福克纳的作品以艰深著称,而李文俊却以令人钦佩的勇气和毅力啃下了这块“硬骨头”,翻译了其中最艰深的作品:《喧哗与骚动》、《押沙龙,押沙龙!》、《我弥留之际》、《去吧,摩西》,并不辞辛劳地连续编写了福克纳评传和画传,编译了《福克纳评论集》、《福克纳随笔全编》。他不无风趣地说:我现在是老黄牛拉耕犁,算是对得起他老人家。 译者道路亦艰深,李文俊直言自己的生活平淡,少有传奇波折。大学毕业后进《世界文学》杂志社做编辑,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他和同为翻译家的夫人、黑塞研究专家张佩芬,至今仍住在单位分配的房子里。“自己交一点房租,就这样对付着住了好些年。直到最近,我们才出钱买下来。”与他们同住的还有三十开外的独生子。尽管夫妇俩都从事翻译,儿子却没有继承“衣钵”,做了软件工程师。李老谈及此满脸喜庆,并未表现出一丝遗憾。 尽管已届高龄,李文俊言语之间看似漫不经心,却处处透出慧黠和理趣。他谈到心中崇敬的“大师”钱钟书,“在翻译《喧哗与骚动》的过程中,我曾写信请教他,他回复说:福克纳的东西很烦闷,但存在必有它的理由,翻译恐怕吃力不讨好,你的勇气和耐心值得上帝保佑。”对当时的李文俊来说,尽管钱钟书的话语带机锋,看似对福克纳有不恭敬之嫌,却仍不失为一种激励。 最让他感慨的是,2007年春节前夕,已经有些时间没见面的杨绛先生,忽然打电话给他,说有重要事情商量。去她家后,杨绛郑重地指出他的随笔集《天凉好个秋》序言中的一处纰漏:他的生日农历和阳历不合。推算后,杨绛说“你跟钱钟书原来是同一天生日。”记者笑言,这当中似乎隐隐有一种“精神承继”的关系,李文俊打趣道:同一天生日,巧合。 说到前辈和同道,李文俊显得颇为谦虚。谈到自己的译文,却一点都不含糊。去年年底,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翻译艾略特的诗剧《大教堂凶杀案》。他信心满满地表示:别看是艾略特的一出诗剧,自己做的可是件“史无前例”的工作。“我向熟悉艾略特的朋友打听过,这部重要诗剧,至今未有人译过。”“尤其是其中神父的布道一节,即使有人翻译,能做到准确把握的人是少有的。” 李文俊以翻译福克纳为人熟知,以至给读者造成一种印象:但凡一提到福克纳,马上就会想到李文俊,福克纳某种意义上成了他的标签。不过,鲜为人知的是:他和施咸荣等四人合译了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在“文革”期间作为内部书出版;他还是卡夫卡《变形记》最早的中文译者,更少有人知道他还翻译过海明威。“‘文革’结束后不久,上海译文出版社找我翻译《丧钟为谁而鸣》,译了几万字后才知道已经有人翻译,且被某领导推荐给了出版社,自己的译稿只好就此‘搁浅’。”然而,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却让他阴差阳错与福克纳结下了不解之缘。李文俊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词句,来形容自己当初选择福克纳的“壮举”,因为他深知自己面临的将是一项极其艰难的工作。而且1979年前后,国内知道福克纳名字的人可谓“寥若晨星”,更谈不上有人在从事这方面的译介工作。 从1980年2月开译《喧哗与骚动》,李文俊一直到1982年6月才将全书译出。“大概总有两年,这本书日日夜夜纠缠着我,像一个梦——有时是美梦,有时却又是噩梦。”被普遍认为最难译的《押沙龙,押沙龙!》,对他则是一个更大的“噩梦”。他说:法国福克纳专家莫里斯库·安德鲁译过多部福克纳作品,惟独未译《押沙龙,押沙龙!》。晚年,李文俊拣起此书。花了三年时间,68岁的他终于翻译完这部作品,也因此累垮,心肌梗塞发作住进医院。 翻译福克纳的艰辛,也让李文俊对翻译有了更深切的体悟。在他看来,翻译外国文学的最大难题是:跨越两种文化的间隔,要以崇尚简洁、清晰的汉语形态出现时,仍能原汁原味地保持文本的美学价值。一个真正的译者必须要有“手段”,把散见各处、或埋伏较深的“脉络”、“微血管”、各种“神经”一一理清,把握好它们的来龙去脉,才能还原出一幅完美的原图。 身体康复后的李文俊依然笔耕不辍,翻译一些偏于轻松的东西,如塞林格的《九故事》、儿童小说《小公主》、《小爵爷》等,译得最过瘾的是和已故翻译家蔡慧合译的《爱玛》,还学会了用电脑写文章。引用一位美国诗人的诗句“行人寥落的小径”,李文俊说:在一个分叉的路口,选择一条路走下去,不管是否还有更便捷的路,他都选择坚守在翻译第一线,最终抵达一生极力追求的人生境界。 李文俊,原籍广东中山。福克纳翻译和研究专家。1930年生于上海,195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曾任《世界文学》主编。著有《纵浪大化集》、《天凉好个秋》等;译有福克纳及其他美英文学作品多种。 原载:文学报2009-02-0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