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茨威格的中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汉语译文,还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那是一个漫长到似乎望不到尽头的暑假,我从早到晚几乎闭门不出,在心仪的书海中徜徉,尽情享受着高考来临前最后的散漫悠闲的时光。这部小说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中。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内心深处并不是非常喜欢这部作品,甚至有种隐隐的憎厌。女主人公直白激越、不加遮掩的叙述方式让人生出某种难言的别扭…… 和往年相比,今年易北河畔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到了四月初,从长达五个多月阴霾沉沉的冬日中挣脱出来的天穹蔚蓝无比,满眼葱绿的景象仿佛是来自天堂的召唤,让人萎顿颓唐的精神为之一振。在这黄金般的日子中,我捧读起德文版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又一次踏进了那久违的熟悉的世界:依旧是那疯狂、毫无心机、毫无保留的袒露,依旧是那如野火般灼热凶猛、将整个神经系统烧烤得焦黑一团的恣肆无忌的激情,依旧是那远离了一切算计、抛弃了一切羞惭、近乎纯粹透明的爱欲——它已不是作为生命精巧的点缀与装饰,在十余年的时光中,那个不知名的女主人公对小说家R持之以恒的痴情成了她的生存方式,它须臾不离其身,直至将她燃烧殆尽。她并无怨言,将它作为命运接受下来,承受着它的重压。在上了魔咒的爱欲的折磨中,她将自己升华成了一个圣女般的悲剧英雄。 在20世纪前半叶的德语作家中,茨威格的地位虽然不及卡夫卡、托马斯·曼、赫尔曼·黑塞等人显赫,但他文笔富丽流畅,在刻画人物内心激情和戏剧性场面时一波三折,酿造出回肠荡气的魅力,让人欲罢不能,其读者群与前几者相比毫不逊色。缓慢地行进在他激越亮丽的文本中,我竟渐渐喜欢上了这部小说,也慢慢领悟到了自己先前不甚喜欢它的隐衷。现实生活中,人人戴着式样不一的面具,以防范别人的侵害。久而久之,它成了人们身上不可剥离的组成部分。人们舒适地躲藏在面目背后的掩体中,不仅遗忘了自己的真实面目,而且也拒绝倾听别人真实的心声。即便听到了,还会不由自主地将它们视为对自己人格面具的冒犯。 茨威格不厌其烦地详尽铺陈的爱欲对于我们全然世俗化的心灵是那么的陌生。或许,在我们生命中的某个时刻,都会燃烧起这样滚烫的火苗,它会将我们平日里幽暗的灵魂照得雪亮,但我们都会小心翼翼地看护它,监控它,不让它撒野越界,不让它尽情妄为,以致让我们舒适的屋舍付之一炬——更重要的是,不要让我们失去心灵的平衡,陷入狂躁的漩流中。在那位陌生女人面前,我们必须承认自己懦弱、贫乏,我们没有勇气和毅力来承受爱欲掀起的狂风骤雨。我们无法像她那般无怨无悔地沉溺于没有回报的单相思中,那种不求回报的执着超越了常情,变得不可理喻。在与小说家R共度良宵后,她发现自己已暗结珠胎,但儿子没有成为她敲诈、索取好处的工具,她深爱其子,不仅因为是其骨肉,而且通过儿子这一纽带,她钟爱的对象生在她身上,再也无法逃脱。她一直期盼着与R重逢,为了他不惜出卖肉体,不惜回绝了别人的求婚。尽管最终R还是没有认出她,甚至将她视为娼妓,但她都承受了下来。答案很简单,因为爱,那永不衰朽的爱。 最后还是来看看那位冷酷健忘的作家R如何反应吧。读完了那封如泣如诉的长信后,“他毛骨悚然,仿佛一道无形的门突然间打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穿堂风轰然涌入宁静的屋子。他瞥见了死神的尊容,也感悟到了那不朽的爱。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他思忖起某种不可见的存在,仿佛那渺远的音乐,既无影无形,又热烈无比”。这成了对那位匿名女性的礼赞,如丰饶的大地母亲,张开着广阔的胸脯,承受着命运的折磨。歌德的长篇诗剧《浮士德》的收尾对此提供了有力的佐证,“永恒的女性,/带领我们飞升”。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09-07-3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