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料想,吴承恩与陶渊明竟如此地似曾相识,无论身世、创作和情趣。两大作家虽然相隔1100余年,但对官场的厌倦、对自然山水田园的热爱则是如此的“心有灵犀”。无怪乎苏东坡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吴承恩究竟是否为百回本《西游记》的最后完成者?《西游记》中的山水田园诗都是那么显眼。一个对山水田园诗不感兴趣的人能否创作出百回本《西游记》?《西游记》中的山水田园诗应作如何看待?这些问题一直被人们所忽略。 我们试图通过两大作家的比较、分析研究,探寻文学流派在历史发展中的传承关系。从陶渊明对后代的影响与吴承恩对前代文学的学习、继承的个案比较中,研究杰出作家的创新是建立在对前代文学、作家的学习、继承上,愤世之作《西游记》并非无根之水,它是作家继承中国传统文学的典范之作,也是其精湛艺术修养、文学才华的综合体现。 两者 之 关联 陶渊明与吴承恩具有可比性,两人均为官一时,陶渊明以县令终,吴承恩以县丞、荆府纪善终,两人均为官不显,于社会、世事感触颇深。两人均中途弃官,陶渊明在彭泽令任上八十余日,“不愿为五斗米折腰”遂弃官归隐。吴承恩因于长兴县丞任上为脏私案子连累,后虽被平反又补为“荆府纪善”,终“耻折腰,遂拂袖而归”。 吴承恩(1500?--1582?),字汝忠,号射阳山人(一为居士),淮安山阳(今江苏省淮安市楚州区)人,出身于一个由县级学官而没落为商人的家庭,自幼聪明,《天启淮安府志》说他“性敏多慧,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清雅流丽,有秦少游之风。复善谐剧,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但屡试不中,到四十余岁才补上一名岁贡生,迫于生计,在嘉靖四十五年出任浙江县丞,由于“政拙催科”,长官借长兴县署印官脏私案子连累及他,给他加上贪污受贿的罪名逮捕入狱。后平反,他又被补为“荆府纪善”,“未久,耻折腰,遂拂袖而归”。晚年“归来益以诗文自娱”,完成举世杰作--百回本《西游记》。现存《射阳先生存稿》四卷,散佚作品有《禹鼎志》、《花草新编》等。 吴承恩对当时黑暗社会的阴暗面有较为清醒的认识,在诗文中对封建统治者(阶层)有所讽刺、批判。如指出“行伍日雕,科役日增,机械日繁,奸诈之风日竞”(《赠卫使君屡任序》)。在《二朗搜山图歌》中,他借题发挥,表现出对时政的态度和理想:“坐观宋室用五鬼,不见虞廷诛四凶。野夫磨损斩邪刀,欲起平之恨无力,救月有矢救日弓,世间岂谓无英雄?谁能为我致麟凤,长令万年保合清宁功。”愤懑之中将希望寄托于“英雄”,他认为社会黑暗动荡的原因在于统治者用人不当,“五鬼”、“四凶”式的权奸误国当道,唯有英雄豪杰的出现,才能行“王道”,确保封建基业“皇图永固”。 吴承恩早年受儒家思想影响,一心想入仕为官,却“屡困场屋”,理想受挫;后做了长兴县丞又连累入狱,抱负破灭,转归道、佛,躬耕乡里,以诗酒自娱,俨然又一“陶渊明”再世。 吴承恩现存诗123首,涉及田园风光的有37首,占全诗的30。8%;现存词23首,涉及田园的有19首,占全词的82。6%;小令5首,涉及田园的有3 首,占全小令的60%。可见,描写田园风光是吴氏诗词创作中十分重要的内容,可以说,关注田园风光,热爱自然、山水、田园是吴承恩诗词(令)创作的主旋律。 吴承恩在其诗文词(令)中多处提到陶渊明,如“东皋云暖茅堂,看渔出寒罾稻上场。有栗里渊明,一床琴酒。”“瑶池王母,重来西极之桃;栗里淵明,又醉东篱之菊。”“问讯渊明,折腰吏,尔能为否?……三迳犹存篙下菊,五株不改门前柳。”“小小楼居,客来正值黄花放,落英新酿,坐有陶元亮。醉抚阑干,笑对水轮望。”“大父则寄一真于元亮,世纲鸣冥。”从这些言词中,我们不难看出吴承恩对陶渊明的崇敬、仰慕。 两者田园诗之比较 陶渊明作为东晋时代最杰出的诗人,其突出贡献就在于开创了田园诗,在玄言诗风盛行、文尚雕琢的时代,他的出现给沉闷的文坛带来新的气息。其田园诗所独具的艺术风格,给中国诗歌发展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吴承恩是明中叶杰出的小说家,在明前后七子风行的“复古主义”时代,他的诗文(词)能率自胸臆而发,承继陶渊明田园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的传统,以真率自然的诗风独立卓行,在明代文坛占有一席之地。其诗文词的成就,与小说《西游记》相得益彰。 陶渊明的田园诗集中于《归园田居》、《饮酒》等组诗中,既有表现农村幽美纯朴的风貌和恬静安适的心境,又有抒发参加劳动的感受和与农民结成的友谊,又有反映农村的凋敞和自己穷困的生活,还有对社会理想的追求。吴承恩田园诗(词)则较为分散,内容丰富多彩,既有表现农村纯朴的民风,又有展现淡泊功名利禄、崇尚自然田园生活的理想,还有参加农村的感受等。与陶渊明田园诗相比,吴承恩的田园诗则较多关注对客观景物声态色相的细致勾勒,如《长兴》组诗(共6首)、《田园即事》、《平河桥》、《对酒》、《宿田家》、《春晓邑斋作》、《秋夕》、《杨柳青》、《舟行》、《桃源图》、《句曲》、《堤上》、《梨花》、《斋居》、《柬未斋师》等。 陶渊明平淡自然的诗风集中显现于《归园田居》、《饮酒》诸诗中,给吴承恩以潜移默化的影响,吴氏诗词多从神韵上谙得其三昧。 吴氏《种藕》:“家人笑相语,节序君知否?明日是春分,今朝好栽藕。”平常语、平常事、平常的情境,颇得渊明诗风之妙境。 《小立》:“小立俯盆池,参差见青荇。金鲫吹堕花,时摇角中影。”田园生活的怡然自得之态、闲适之意趣油然而生。 《长兴》组诗更是其“拟陶”的典范之作:其一:“云去青山出树,雨余白水明畦。晓涧喧时见鹿,午窗睡起闻鸡。”其二:“细雨飞花燕子,清波浅草鹅雏。贴树藏身啄木,穿林劝客提壶。”其三:“桥通鱼米新市,花隐旗旌古祠。驰担津人待渡,杖藜野客寻诗。”其四:“松迳遥闻樵斧,园蔬满送筠笼。野馆时留道伴,山厨日倩僧童。”其五:“栖鸟团风择木,游云渡水远山。落日行人自急,孤城韵角偏闲。”其六:“骑火茶香入焙,生青酒熟明船。门庭暗暗蚕月,烟波澹澹渔夫。”这组诗记山水田园风光,充满着热爱自然、山水、田园生活的美好感情。这是脱离世俗羁绊、期望灵魂净化、免除尘凡俗态的热爱山川、热爱田园生活的畅想曲。诗人虽身在官场,却情系田园山水自然风光,仿佛“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沉浸于无争无斗、无名无利的田园世界。 果然,吴承恩又在《桃源图》中咏诵道:“千载知經几暴泰,山中惟说避秦人。仙源错引渔舟入,恼乱桃花自在春。”好一个“自在春”。从中,我们不也能体味出诗人崇尚田园、景仰“桃源”之志吗? 吴氏《平河桥》“短蓬倦向平河桥,独对清溪枕臂眠。日落牛蓑归牧笛,潮来鱼米集商船。绕篱野菜平临水,隔岸村饮互起烟。会向此中谋二顷,闲撑藜杖听鸣蝉。”仿佛陶渊明再世,诗人与大自然为友,与田园为伴,“独对清溪枕臂眠”“绕篱野菜平临水”,近处是“平河桥”“日落”“牛蓑”“归牧笛”“野菜”,远处是“村炊”“鸣蝉”;与陶渊明“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有相似的意境。两者均着墨于居处及周围的自然景色,一由近及远,一由远及近,均匀画出一幅宁谧幽美的画面,寄寓了诗人对农村生活的热爱和归田后的喜悦之情。陶潜重在用迭字“暖暖”“依依”摹景,朦胧疏淡,声调谐美,自然亲切。而吴承恩则重在通过不同画面的组合,构成一幅夕阳西下、安宁静寂的农村田园生活画。两者均从视听的不同角度和动静声色的相间中,创造出远离污浊官场的宁谧幽美的画面,从而言为心声,展示出渴望摆脱羁绊而归隐田园的怡然自得的心情和鄙弃官场的崇高的精神境界。 吴氏《斋居》“中岁志丘壑,茅斋寄城郭,窗午花飞扬,林隐鸟声乐。鱼蔬拙者政,鸡黍朋来约。何似陶隐居,松风满虚阁。”(其一)“朝来把锄倦,幽赏供清燕。积雨流满畦,疏篁长过院。酴釄春醉屡,蕉叶新题遍。怅然心所期,层城隔芳甸。”(其二)弥漫于诗作之中的尽是“花”“鸟”“鱼”“鸡”“林”“黍”“松”“风”“燕”“篁”“蕉叶”,田园风光尽收眼底,作者对农村田园风光的喜爱溢于言表。吴氏长期生活于社会底层,与下层人民有较密切的交往与联系,加之他困顿科场,接受了山水田园与大自然的熏陶,沉浸于陶渊明所歌咏的田园风光之中,感于斯、爱于斯,无忧无虑,赢得一个潇洒的人生。这与陶渊明是何等神似。 吴承恩《宿田家》与陶渊明《归园田居》《饮酒》何其相似乃尔。“客子湖隐归,田翁柳边谒。殷勤戒一饭,要我留双楫。呼儿扫茅堂,盘飧旋陈设。徘徊竟日夕,酬劝礼数拙。拂席安我眠,地迥众喧绝。柴门闭流水,犬吠花上月。天明即前途,眷眷意转切。临歧伫野话,执手不能别:‘君子倘重来,青山有薇蕨。’”这首诗充溢着远离世俗官场的欣喜欢快的心情,景真、情真、意亦真,吴氏陶醉于田翁的“茅堂”“盘飧”“柴门闭流水,犬吠花上月”,以至于“眷眷意转切”“执手不能别”。“柴门”两句与陶潜“鸡鸣桑树颠,狗吠深巷中”有异曲同工之妙。两句以声状静,静中有声,更把日落后村庄的安静和谐衬托得淋漓尽致。这里有淳朴的乡间风味,妙于意中有景,景中见意,相映成趣。这里没有高车大马来往与世俗杂务的搅扰,鲜明地表达了诗人的处世态度和追求的生活目标。诗人那种不愿蝇营狗苟、同流合污的志向情操令人崇敬、赞赏。 吴氏《田园即事》则更得陶潜之韵致。诗曰“大溪小溪雨已过,前村后村花欲迷。老翁打鼓神社里,野客策杖官桥西。黄鹂紫燕声上下,短柳长桑光陆离。山城春酒绿如染,三百青钱谁为携?”一片鸟语花香的田园风光,没有劳形于役的“作吏向风尘”“悠悠负夙心”。有的是“雨”“花”“翁”“客”“黄鹂”“紫燕”“短柳”“长桑”的陆离斑斓,令人目动神摇,沉浸于田园之美的理想世界之中,鼓声从神社里传出,“野客策杖官桥西”“山城春洒绿如染”。陶渊明、吴承恩一对酒中知己,从“黄鹂”“紫燕”“柳”“桑”中寻找着曾经迷失的自我--“三百青钱谁为携?”这是摒弃污浊官场之后的心灵解放、精神高升,留给后人无尽的遐思、追慕…… 两者 与 《西游记》 吴承恩学习陶渊明,自觉创作田园诗,以多类型的诗词曲赋,形成自然流丽、清新淡雅、“笔清而不薄,淡而能隽”的诗风。 《西游记》虽是一部神魔小说,却以山水田园诗的丰富多彩而独步古典小说之林,惜乎世人们往往熟视无睹。百回本《西游记》可谓集中国古代山水田园诗之大成。一般俗人恐非能驾驭,作者定是一位具有高深文化素养、热爱山水田园、崇尚陶潜“少无适俗韵,性本爱江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的田园诗中人。汲汲乎富贵尊宠、劳顿于官场之人不能写出那么多充满“世外桃园”气息的山水田园诗。 肯定与否定吴承恩为百回本《西游记》作者的双方均忽略了山水田园诗--这一原作里貌似闲雅却意蕴深厚的文本载体。 尽管《西游记》里的山水田园诗词数量众多,堪称古典小说之冠,但表现作者核心思想(田园诗)的则是第九回的首端渔翁张稍与樵子李定的一段对答,有诗又有词,虽为游戏笔墨,却显露出作者热爱山水田园的审美情趣。纵观全回,两人的诗词堪称集前代山水田园诗之大成。其本质是“我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又第六十四回,荆棘岭十八公等与唐僧的对诗、联句,又称一绝。作者用如此多的笔墨着意于此,并非随意涂鸦,恰如书中所云:“淡淡烟云去所,清清仙境人家,正好洁身修炼,堪宜种竹栽花。……说甚耕云钓月,此间隐逸堪夸。”好一个“隐逸堪夸”。另外,作者用大量篇幅描绘名山大川、险岭怪坡的景物,即使是神魔鬼怪的处所也写得尤如“世外桃园”一般。第八十九回写豹头山“不亚桃源洞,堪宜避世情”,第六十回写摩云洞“树林森密,崖削崚嶒。薜萝阴冉冉,兰蕙味馨馨。流泉漱玉穿修竹,巧石知机带落英。烟霞笼远岫,日月照云屏。龙吟虎啸,鹤唳莺鸣。一片刻清幽可爱,琪花瑶草常明。不亚天台仙洞,胜如海上蓬瀛。”第十九回写浮屠山“山南有青松碧桧,山北有绿柳红桃。闹聒聒,山禽对语;舞翩翩,仙鹤齐飞。香馥馥,诸花千样色;青冉冉,杂草万般夸。涧下有滔滔绿水,崖前有朵朵祥云。真个是景致非常幽雅处,寂然不见往来人。”第二十一回写道“只听得那路南山坡下,有犬吠之声。但见:紫芝翳翳,白石苍苍。紫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苍苍半绿苔。数点小萤光灼灼,一林野树密排排。香兰馥郁,嫩竹新栽。清泉流曲涧,古柏倚深崖。地僻更无游客到,门前惟有野花开”。第八十六回写道:“石径重漫苔藓,柴门蓬路藤花。四面山光连接,一林鸟雀喧哗。密密松篁交翠,纷纷异卉奇葩。地僻云深之处,竹篱茅舍人家。”这些景致与天上皇宫、神圣西天、冥界、海底龙王世界的景物截然不同,是人间山水田园风光的大荟萃。一个汲汲乎功名利禄之徒不会沉迷于此,只有一个源自于田园,经历过一段仕途“炼狱”煎熬之人方能将自己的满腔热忱赋予山水田园。那孙悟空的被欺、被压、被驱赶、被煎熬,分明是吴承恩一生满腔苦闷的写照。作者曾自叹道:“承恩淮海竖儒,蓬茅浪士,倚门肮脏,挟策支离。上不能鸣钟佩玉,纪竹素于麟台;下不能带索披刍,激薪歌于豹谷。月旦虽工,翻淹马枥;春秋已壮,尚泣牛衣。徒夸罗鸟之符,误忝屠龙之伎。囊底新编,疏芜自叹;怀中短制,漫灭谁投?真怀下里之羞,讵意当涂之赏。既逢匠石,宁避瑕疵。是用代币帛于承臣,效刍荛于累牍。” “宦海堪惊,日月风波,浮沉未量。叹汗马元功,已尘青简;蹇驴孤馆,未熟黄梁。主管篱花,平章溪月,更有谁人话短长?从前事,算来无愧,归去何妨?东皋云暖茅堂,看鱼出寒罾稻上场。有栗里渊明,一床琴酒,成都诸葛,二顷农桑。五凤高楼,谁为柱石?大泽深山锁栋梁。明朝有,鹤书来到,莫闭山庄。”厌倦宦海仕途,崇尚陶渊明,倾情田园生活之志霍然可睹。可见,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对山水田园情有独钟,非等闲寻常世俗之辈。 吴承恩具有高深的文化素养,诗词文赋曲兼备,且爱好围棋,精通琴棋书画,尤擅长书法。少年时代,他爱画山水人物,画技十分高超,乃“通神佳手”;他又是一位书法家,吴玉搢《山阳志遗》卷三云:“淮之工书者,嘉靖时则有吴射阳承恩。”清同治《山阳县志》卷十二道:“吴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工书……一时金石之文多出其手。” 吴承恩热爱山水自然、田园风光,崇尚陶渊明的田园诗。从《射阳先生存稿》中,我们已发现他先后至少五次提到陶渊明(见前述),足见其推崇、景仰之情;他又创作出大量反映山水田园的诗词。热爱山水、热爱田园、热爱陶渊明是吴承恩文艺创作的主旋律。吴氏学习陶渊明,并不被他所局限,而是能源于斯又出于斯,所创作出的诸多山水田园诗便是明证,显示出多才多艺又超越世俗官场的个性、人品。吴承恩论诗品画又别有见地,独具慧眼。在《范宽溪山霁雪图跋》中评雪景图强调意象如生--“真趣”,在《题沈青门寄画海棠用东坡定惠院韵》里提倡真趣、独绝,诸如“妙香不比众香同,鼻观谁能绝流俗。山物人物有奇赏识,爱似芳兰秀幽谷”“又如周昉画仕女,肌体虽丰意先足。紫绵朱粉漫夸妆,要见妖娆有真淑。”“生销珍重谁寄似?千里传神发天目”,虽为题画诗,可见吴承恩的赏鉴旨趣--“意先足”“奇赏”“绝流俗”“传神”“真淑”。在《花草新编序》中道:“然近代流传,《草堂》大行,而《花间》不显,岂非宣情易感,而含思难谐者乎?……惟其艺,不惟其类。丽则俱收,郑卫可班于雅颂;洪纎并奏,郐、曹无间于齐、秦。”在《留思录序》里说:“乌乎!是辑也野人之辞也,吾观于野,而知情之极挚,文之所由生矣。岂非以其音生于感,感生于天,油然而出,直输肝肺哉?……故去而思,思而不见则悲,悲则谣,皆天出也。”在《留翁遗稿序》中说:“然即而观之,则有见夫其情适,其趣长,其声正,庙堂之冠冕,烟霞之色象,盖两得之;诚有德之言,治世之音也。岂与夫事聱牙而工藻缋者同日而语耶?”他的诗《海鹤蟠桃篇》作为题画诗更象咏物诗“海波吹春日五色,树树蒸霞瑞烟起”,“灵光散宝轴,辉映黄金涂”“奇哉斯图定谁笔,生气纵横墨痕湿”,将此画的奇妙处浓墨重彩般地展现了出来。这些为他修订完成百回本《西游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倘若删掉百回本《西游记》中所有描绘山水田园的诗词曲文赋,我们看到的则是一部支离破碎的儿童读本、宗教演义罢了。诸多山水田园风光诗词曲文赋为《西游记》增添了一道多么美妙的风景啊!使《西游记》由一个原本宗教意味浓厚的作品,变成一部接近大众的通俗性的神魔小说,靠的就是对明中叶以来世俗生活的展示。作为文学家的吴承恩以诗人兼书画家的独具慧眼“上穷碧落下黄泉”,寻求如诗如画的自然美景,融入诗文集《射阳先生存稿》中,创造性地改编《西游记》故事,将原本宗教意味浓郁的西天取经故事改变成百回八十余万字的洋洋大观--神魔小说《西游记》。他以近古山水审美心境审察西天取经故事,创造性地设置九九八十一难,描绘出一幅幅生机盎然、意趣横生、精彩绝妙的山水田园自然风景画,那山、水、村、庄、洞、海、风、火、雷、电、雨……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除因人、因物、因事设景外,作者将审美情趣寓于其中,小说中的景物描写达到了情景交融、传神入画的境地,既有三言两语、寥寥数笔的白描,又有浓墨重彩的细致勾画,“情以物迁,辞以情发”。这些风景是一道浸渍了明中叶社会生活的“浮世绘”,在世俗崇尚仕途的官本位社会里,这是一道弥漫着山水田园之气的隐逸风景。这对于广大受苦受难的土农工商们恰是一剂陶冶灵魂的镇痛膏药。《西游记》中描写山水田园的文字部分约有千余条弥足珍贵,从中,我们既可欣赏到明中叶以来的山水田园风景画,又能透视到作者吴承恩的审美旨趣和精神境界。从这一剖面,我们已鸟瞰到明中叶以来士大夫阶层的闲情逸致和困顿于仕途的没落文人的希冀和甘苦用心。尽管《西游记》中山水田园诗众多纷繁,但其总体风格与吴承恩、陶渊明的诗风仍是一脉相承的。“清新淡雅、自然流丽”仍是其主体风格。只是作者吴承恩为塑造艺术形象、创造典型环境的需要而创造了多种艺术风格兼具的诗词文赋曲而已。 陶渊明是吴承恩学习的楷模,又是《西游记》山水田园诗的鼻祖。吴承恩与陶渊明之关联并非一般简单意义上的巧合,而是源于斯又超越于斯的新生。百回本《西游记》里的山水田园风景描绘便是显明一证。吴承恩并非如后代某些作家出于自身个人因素的考虑,附庸风雅,而是以对文学艺术的关爱,对人生的体悟,真正地与陶渊明心心相通、息息相关。从吴承恩所创作的诸多反映田园生活(风光)的诗文来看,他已从精神(思想)上真正地与陶渊明相沟通。他晚年的归田自娱、参与劳作,“朝来把锄倦”(《斋居》)“家人笑相语,节序君知否?明日是春分,今日好栽藕”(《种藕》),充分证明,他已成为与陶渊明一样“自食其力”的人,这时已没有官场的习气--高高在上、居高临下。不同的是,陶渊明晚年好道尚玄,而吴承恩晚年则崇佛,又受王阳明“心学”影响,趋向于亦儒亦释的境地--恰是百回本《西游记》的境界。 陶渊明的理想--“桃花源”式的社会,天下太平,没有赋税、战争,人民安居乐业,没有君主统治、没有剥削压迫,平等自由、淳朴安乐、宁静幽美的理想社会。“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作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 “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髻,并怡然自乐。”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吴承恩崇尚这种理想化的社会,作有《桃源图》、《斋居》(如前述),十分期望远离官场,走向“窗午花飞扬,林隐鸟声乐”“松风满虚阁”的世界,没有暴政的太平世界。他在《西游记》里创造了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花果山、水帘洞、“竹篱深深”的高老庄、诸多神奇隐逸的山水洞府,均表达出对没有暴君压迫、平等自由的理想世界的仰慕与希望。与陶渊明相异的是,吴承恩并不追寻那种没有君主的“桃花源”,而是清明政治,即三教合一的理想世界。《西游记》中诸多山水田园风光的描述均统一于作者吴承恩崇尚山水田园理想生活的美好憧憬之中。言为心声,吴承恩的理想就是《西游记》的主旨,《西游记》里山水田园诗的核心便是吴承恩崇尚清明政治、摒弃官僚阶级假恶丑思想的体现。吴承恩的理想--反暴政、苛政,崇尚清明政治--“复三代之治,其在豪杰之士乎哉” --英雄“救月有矢救日弓,世间岂谓无英雄” “上务经国,下求宁民,神民在躬,天日可对。由是百姓苏息,四邻乂安” “忠孝通天,人伦纲纪” “心为乎小民,而力抗失强家” “朔道脉,振儒风,鼓元气于域中,又以寿乎天下万世,以翊我主天子久道化之运,唐虞三代之盛,复见于今日矣”。与陶渊明相比,吴承恩的理想更明确、具体而切实可行。在《西游记》中,这种理想通过孙悟空形象及诸多故事情节予以展现。 综上所论,吴承恩学习陶渊明,自觉创作大量田园诗词(文),并能超越田园诗而迈向长篇神魔小说的创作,《西游记》与《射阳先生存稿》相映生辉。百回本《西游记》作者之争本是世纪之争的一段公案,我们仅从文学发展史角度,从作家与作品之关联,作家艺术风格之渊源,文学流派之演变、发展来综合考察吴承恩与陶渊明及《西游记》之关联,认定百回本《西游记》最后完成者就是明淮安山阳人吴承恩。吴承恩创作实践证明--一个伟大作家的成长既建立在深厚文学史、前辈文学大家的传承之上,又体现在源于前人、超越于前人的不懈追求、探索之中。 (摘自<<淮海工学院学报>>社科版2005年第2期,原文约11200字) 本文系安徽省教育厅2005年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中期成果之一(项目编号2005sk269)。 原载:<<淮海工学院学报>>社科版2005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