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千年文学备忘录》[意大利]卡尔维诺著 黄灿然译 译林出版社出版 在以“精确”为题的那篇讲稿里,卡尔维诺写道:“文学创作的形式选择与对某个宇宙学模式的渴求(要不就是对一个总体的神话学框架的渴求)之间这一纽带,甚至存在于那些不明白宣称这种渴求的作者那里。”而他本人,显然明确地宣称了自己的渴求,并基于其渴求,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里,想象着未来千年的文学。他的遗孀说明并没有全部完稿的这本书时提及,“卡尔维诺很喜欢‘备忘录’这个词”。他用这个词吁请未来的写作能够从他所倡导的价值里记取一种想象(甚至不可想象)的文学。这个词当然也是在告诉未来,他是从对过去文学的记取里想象未来的。而每一次记取都带着想象,都带来想象,作为讲稿的备忘录里,卡尔维诺也用他所倡导的价值,顺便重新想象了过去的文学。 对于想象、想象力,卡尔维诺有专门的讨论。他自问——在“形象”那篇里——“作为知识工具的想象力或作为认同世界灵魂的想象力,我选择哪一个?”随即回答说:“我应是第一种倾向的坚定支持者。”而这种倾向意味着“想象力发挥作用的渠道虽然不同于科学知识的渠道,却能与科学知识的渠道共存甚至协助科学知识的渠道,而且是科学家作出其假设所需的一个阶段”。科学知识被卡尔维诺在他的文学讲稿里反复提起,当他把自己的文学想象力也紧密相关于科学知识,他对一种能够被科学知识表述的宇宙学模式或神话学框架的渴求,就更加昭然。在文学世界,他所倡导的几种价值或许并无多少新意,但这些文学价值在那样的模式或框架里,却还是被卡尔维诺焕发,且焕然一新了。 也是在《形象》那篇里,他特别提到了《宇宙奇趣》的写作,譬如第一个奇趣故事《月亮的距离》,那“源自引力物理学的写作初衷,打开了描写一个梦幻式故事的可能性”,从而,“利用典型神话形象的写作,可以从任何土壤中生长出来,甚至从最远离视觉形象的语言例如当今的科学语言中生长出来”。在这里,卡尔维诺想要告诉未来的是,文学应如何去认领被科学知识越来越抽象化了的世界——该不该认领这样的世界早已经不在话下。卡尔维诺所讨论的,被黄灿然译本写作“形象”的这项文学价值,在我所见过的另外两个译本里分别写作“显”和“易见”。它强调视觉想象,那种“直接产生在脑中,而不必通过五官来感知它们”的幻象。正是这种“先于文字的想象力或与文字的想象力同时发生的”“幻想的视觉部分”,卡尔维诺认为,“在文学……致力于新颖、独特和发明的时代”,可以跟科学知识那“论述性思想的意图结合起来”。在这样的写作里,“视觉方案成为决定性因素,有时还意料不到地决定某些既不是思想揣测也不是语言资源所能解决的局面”。 而“精确”,要是将这种文学价值置入“不明确”和“无限”的宇宙学去要求写作和形式,那就得“建基于有序与无序的对比”。卡尔维诺不忘指出,“有序与无序的对比是当代科学的精髓”。他玩味结晶体和火焰这两个相反意象的精确:“两种使我们都无法把眼光移开的完美形式,两种在时间中生长、消耗周围物质的模式;两种道德象征,两种绝对,两种归类事实和理念、风格和感情的范畴。”这可以是精确的“双重性”,譬如马拉美的“文字通过达到最高层次的抽象和通过揭示虚无是世界的终极实质,而获得最极致的精确”,正相对于蓬热的“世界以最谦逊、最不显眼和不对称的事物的面目出现,而文字则要用来唤醒我们的意识,意识到这些不规则的、无比精细地复杂的形式的无限多样性”。但未来的文学将会发展卡尔维诺曾经在《看不见的城市》里给出的企图“包含双重性”的精确:“一方面是把次要事件简化为抽象模式,再根据这个抽象模式进行运算,证明定理;另一方面,是文字所作的努力,旨在尽可能精确地表达事物可触可摸的方面。” 至少在一个方面,这种“精确”的价值跟所谓“轻”的价值是关联在一起的,那就是“写作作为世界那粉末般纤细的物质的隐喻”。几乎可以达至精微,“叫做深思之轻的东西”,卡尔维诺说,“是一种以哲学和科学为基础来观看世界的方式”,它使得“文学作为一种生存功能”,得以“为了对生存之重作出反应而去寻找轻”。而“快”这种文学价值,它体现“物理速度与精神速度之间的关系”,它让“写作在一切存在的事物之间或可能的事物之间建立直接联系”。后面这句话又可以放在卡尔维诺谈论形象的语境里面——“追踪精神电路的电光”之快要去“抓住并联结时空里远离彼此的点”,那就得直接“瞄准形象,以及从形象中自然地产生的运动”,令“这股想象之流变成文字”。“轻”“快”的价值被他梦想成这样一种文学:“把浩瀚的宇宙学、萨迦和史诗全都缩成只有一句话隽语的大小”。他认为:“在甚至比我们现在还要拥挤的未来时代,文学必须追求诗歌和思想所能达到的最大程度的浓缩。” 卡尔维诺说自己的写作“总是面对两条分叉的道路”,于是,他又想象未来千年,会成就一种多面结构的、网络状的,“你可以在网络中追踪繁复的路线,并得出繁复、枝杈状的结论”的文学,这也是他一直都在实验和实践的文学。在论“繁复”的讲稿里,他探讨那种“作为一部百科全书,作为一种知识方法,尤其是作为一个联系不同事件、人物和世间万象的网络”的作品,认为我们的时代和未来的文学应该“试图实现一个古老的愿望:表现各种关系的繁复性,不管是效果上还是潜力上”。他的另一个愿望,则是去设想一种“从外部构思的,从而使我们逃避个体自我的有限视角,不仅能进入像我们自己的自我那样的各种自我,而且能把语言赋予没有语言的东西”的文学。这些不可想象的设想仍然出于他对自己的宇宙学模式或神话学框架的渴求:“由于科学已开始不信任那些不分门类、不专业化的总体解释和解决,因此文学的巨大挑战,是要有能力把各种知识分支、各种‘密码’组合成多层次和多层面的视阈,并以这视阈来看世界。” 他的总结是:“在我希望下一个千年继承下去的各种价值中,有一种高于一切:一种具备对精神秩序和精确的爱好、具备诗歌的智力但同时也具备科学和哲学的智力的文学。”但还有更高的——在我看来,《新千年文学备忘录》所倡导的这么多价值中,卡尔维诺的倡导本身,他对未来文学的想象,那种想象的热情、勇气和奋力把想象变成文学现实的写作,才是尤为可贵的价值——我不得不又一次抄录:“野心太大的计划,在很多领域也许不值得鼓励,但在文学领域却多多益善。除非我们给自己定下无可估量的目标,远远超越可达到的希望,否则文学就不能保持活力。除非诗人和作家给自己定下谁也不敢想的任务,否则文学就不能继续发挥作用。”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09-11-13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