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是原始人们对世界起源、自然现象和社会生活的原始理解。马克思认为,当时人类在和自然的斗争中,无法认识自然,征服自然,只有“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①。因此,神话集中体现了人类初期的精神活动和思维特征。它是人类精神文化最初的、最原始的系统形态,与民族的历史传统、社会价值观念系统、行为准则、道德观念等密切相关,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政治、经济、历史、文化、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等。②所以,比较研究不同民族的神话,不仅可以清晰地认识其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的异同,而且可以上升到审美高度对其美学之异同作出有效的比较。 众所周知,西方文明的两大源头是两希文化——古希伯来文化和古希腊文化。在更多的西方学者眼中,“希腊给了西方文化共同的根,而这是所有受过教育的人至少可以共同拥有的”③。尽管这话说得略显偏颇,带有文化自足的意味,却道出了一个事实。“神话一词,实际上是和希腊文明的历史以及某些特征联系在一起的希腊词汇”④,由此足以看出希腊神话就是西方的语源、象征、隐喻,以及世界观的基本参考和架构。许多后来的美学观念都从它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它是通向西方心灵的第一把钥匙。因此,本文把希腊神话当中体现的些许美学观点与中国古代神话之中的美学理念加以比较,并以此为突破口,进而挖掘中西美学之异同。 一、中希神话中所体现的中西美学之相同点 1.共同彰显的崇高美 谈到“崇高”这个美学概念,我们可以追溯到古罗马。罗马人朗加纳斯一方面将古希腊的艺术当作典范,另一方面他没有沿着亚里士多德的思路继续前进,而是提出一个新的美学范畴——崇高。朗加纳斯在《论崇高》中把崇高看作是真正优秀的作品所必有的风格。“它包括伟大,雄伟,雄浑,壮丽,庄严,高远,遒劲等含义。”⑤其艺术特点有三:第一,它使听众和读者产生一种情感激荡、精神亢奋的心理状态;第二,相信或不相信,惯常可以自己做主,而崇高却起着横扫千军不可抗拒的作用;第三,如果这个作品是不同凡响,无懈可击,难以忽视或者简直不容忽视,如果它又顽强而持久地占据我们的记忆,这时候我们就可以断定,我们已经碰上了真正的崇高了。⑥ 按照崇高的这三个艺术特点来逐一分析,不难发现,无论是中国神话还是希腊神话,其中许多故事都是气势磅礴、振奋人心的,体现着一种崇高美。为了解救火海之中的万民苍生,后羿毅然决然搭弓射箭,将危害人间的其他几个太阳逐一射下。读后羿射日,人们会不自觉地被他那飒爽的英姿,凛然的威风和浩然的正气所感染,而产生一种“情感激荡、精神亢奋的心理状态”。伏羲的妹妹女娲在天宇坍塌的危机关头,炼五彩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创造了一个让人类和平生存的世界,表现了改造天地的雄伟气魄和大无畏的浩然气概。于是女娲补天“顽强而持久地占据我们的记忆”。同样,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为了造福百姓,从天界盗火,后来被缚于山上,这一英雄传说“伟大”“雄浑”而且“庄严”。此外,万神之神宙斯,为了解救其兄弟姐妹,联合百臂巨神和独目巨神与其父克洛诺斯战斗,这场惊天动地的恶战真是“起着横扫千军不可抗拒的作用”,“不同凡响”“不容忽视”。 由以上分析可知,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产生于人类懵懂时期的神话传说具有崇高美的美学特质,它展示给我们的是向往光明的乐观主义精神,是最终会取得胜利的信心和对未来世界的希望,使人受到启发和鼓舞,并给人以强烈的美感。 2.共同体现的悲剧美 放眼中国古代的神话,可以看出神话当中的主人公大都是在与强大的自然界相搏斗,相抗衡。一方面他们体现了人类勇敢和善良的品德,表达了人们的意愿和希冀;另一方面他们又常常以牺牲自己的利益甚至生命为代价,体现了一种悲剧美。如夸父追日。《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载:“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为了追求光明,夸父竟与日竞走,在接近成功的时候,最终由于口渴而失败了。鲧、禹治水同样是感人至深的神话。鲧治水未成,身先死,临死之时,他剖开肚腹,生出了禹,继承他的治水大业。禹历尽千辛万苦,三十岁还没结婚,婚后四天便又去治水,曾经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于治水成功。精卫填海、女娲补天等等这些中国古代神话无一不在颂扬人类不屈不挠的善良品格和感天动地的悲剧美。 纵观希腊神话,同样可以发现许多主人公身上所体现的正义和善良的高尚品德以及他们身上所彰显的英雄形象和悲剧美。普罗米修斯为了给人间带来光明和温暖,不惜冒着触犯天条的危险,凛然前往仙界盗火,却被缚于山上,接受鹰鹫啄食心肝之痛,这种震撼人心的结局使其悲剧美达到了极致。俄狄浦斯在人间行侠仗义,做尽善事,却逃不过命运的安排,犯下了杀父娶母的罪孽,最后他抠瞎自己的双眼,悲剧美学的张力在此凸显。 中希神话大多以人类与自然的不懈抗争为基础,一方面展示了自然的强大与恐怖,另一方面又借助悲剧结局,颂扬了人们在改造自然中所表现出的自我牺牲精神,以及会取得最终胜利的无穷力量和坚定信心。换言之,中希神话都体现着美学范畴中的崇高美和悲剧美。 二、中希神话中体现出来的中西美学差异 1.悲剧美的不同走向 同样是悲剧,中希神话中所体现的悲剧美却有着不同的走向。中国古代神话充满了对于死亡的回避,喜爱加上一个“欢乐的尾巴”,正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精卫填海便是一例佐证。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游历于东海,溺水而亡。但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而是峰回路转,加上了一个美好的结局:女娃成为精卫,化作神鸟,立志填平东海,不再让东海为患。这一结局显然淡化了其中的悲剧色彩。再比如前面已经提到的夸父追日。夸父道渴而死的悲剧色彩也被下面的“欢乐尾巴”冲淡:他的身躯化作大山,他的手杖化为一片桃林,为后来的人们指明了方向。由此可以看出,中国古代神话不是一悲到底的,而是带有回避、回归和欢欣的美学色彩。 然而,希腊神话中的悲剧主人公在面对命运的挑战时,通常会义无反顾地将斗争进行到底,并在故事结尾时悲壮而终。他们认为悲剧主人公只有在受难中才能确证自己、升华自己,展现自己昂扬的悲剧精神;只有在斗争与毁灭中,才能使自己的勇气、力量和价值得到最完美的呈现。当人把生命奉献出来时,悲剧精神就发挥到了最大限度。因此,西方悲剧作品通常会有一个充满血腥恐怖,留下满目尸首的结局,往往是一悲到底,而不像中国悲剧那样喜欢加上一个欢乐的尾巴。⑦俄狄浦斯的双眼被弄瞎,普罗米修斯的心腹被啄食,赫拉克勒斯在痛苦中扯下自己的皮肉,特洛伊战争中众英雄一一战死等等,在这些希腊神话中,主人公的受难是痛苦的,主人公的毁灭是彻底的。赤裸裸的悲剧结局使得这些神话的悲剧美学色彩发挥到了最大的限度,但是“悲剧的宿命绝不能消除我们人类的尊严感。命运可以摧毁伟大崇高的人,却无法摧毁人的伟大崇高”⑧。 2.对于“性”问题的审美偏差 在对于“性”的问题上,中国古代神话中的神是否认、压抑的,认为神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看破红尘的,凡是有“越轨”的行为都被视为“丑”的,应该受到惩罚的。家喻户晓的牛郎织女便是一例。玉帝的女儿喜欢上了董永,私下凡间,与董永结为夫妻,最终一对眷侣却落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悲惨结局。所谓的正宗的神仙中,只有玉皇大帝可以有妻室,其余诸神不仅不能有妻室,就是动一下“凡心”也是不被允许的,轻者面壁思过,罢免神职,重则打下凡间,万劫不复。寂寞嫦娥舒广袖,天蓬元帅调戏之,结果被贬下凡为猪八戒,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的轮回,才得以重新回到天界。总之,中国的神是不承认感情的,当然,也就更不允许“性”的存在。与之相反,希腊神话中的神对于“性”是赞美的、推崇的,认为“性”既合情又合理,不仅要有情爱更要有性爱,而且对“性”的追求已经达到了赤裸裸的地步。无论是众神之首宙斯与欧罗巴,还是他的子孙爱神维纳斯与战神阿瑞斯,太阳之神阿波罗与达夫妮,乃至爱神的儿子丘比特与赛姬等等,他们的爱情故事无一不体现着西方人对于“性”认识上的开放程度。 中希神话在性的问题上产生了如此之大的分歧,而这些意识形态被记录下来,流传下来,对中西方的文化和审美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反映在生活中,中国人对“性”习惯遮遮掩掩,欲说还羞,“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教条统治了中国两千多年。西方人“性权是人权”的观念深入人心,他们探讨性、认识性,并从中得到生活的乐趣和积极的精神,对整个西方社会也起到有力的推动作用。 希腊神话不仅是希腊艺术的宝库,而且是希腊艺术的土壤,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人类艺术不可企及的规范。中国古代神话虽然流传下来得支离凌乱,但是一样有着永恒的魅力。因此,从中希神话着手,对中西美学思想进行比较,不仅有助于了解其美学理念的异同,而且有助于加深对两种文化的理解。 作者简介:李春宁,河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杨志刚,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英国文学。 ①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② 徐昌翰.西方神话研究纵谈[J].学术交流,1987:(6). ③ 玛丽·比尔德,约翰·汉德森.当代学术入门——古典学[M].董乐山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④ 让·皮埃尔·韦尔南.众神飞扬[M].曹胜超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3. ⑤ 马新国.西方文论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⑥ 伍蠡甫.西方文论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⑦ 王利平.弥合与抗争[J].四川教育学院学报,2004:(5). ⑧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原载:《名作欣赏》(文学研究)2008年第1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