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三岛由纪夫是在1966年4月18日,他的名字读起来短促有力———MiShima。那是在东京外国记者俱乐部的一次宴会上,他作为贵宾将在餐后发表演说。 那时候,他正值四十一岁,风华正茂,是位已被公众认定必会荣膺未来诺贝尔文学奖的著名作家。他的太太瑶子也随行出席。三岛夫妇落座于主席位,身旁坐的是美联社记者约翰·罗德里克。我的座位距离主桌还有点儿距离,但并不影响我对三岛君的观察:他身材瘦小,但体格结实,风姿凛冽,头发剪得极短,几乎是平头的造型。皮肤略显孱弱的苍白。当时我便想:毫无疑问,他过于操劳了,我知道他经常通宵写作。三岛的英语非常流利。 三岛生于1925年,原名平冈公威,是东京一个富庶家庭的长子,三岛由纪夫则是笔名。他在校成绩优异,1944年以班级第一的佳绩毕业于贵族学生院,年仅十九岁便专程前往东京中部的皇宫领奖———奖品是一块银怀表———还是由裕仁天皇亲自授予的。战后,三岛从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毕业,又通过了最艰难、最严格的职业面试,终于顺利地进入大藏省。但不久之后,正当他有望调任地方税务局局长时,却毅然辞去了官职,决定当专业作家———这是一个更具挑战性的职业选择。三岛就此抓住机遇,完成了令其成名的长篇处女作小说:《假面的告白》,触及同性恋的主题,于1949年正式出版。日本文坛盛赞这位二十四岁的文学“天才”。 由此开始,三岛由纪夫的作品一本接一本地问世,速度惊人。罗德里克说,三岛不只是小说家,他还是剧作家、体育家和电影演员。他刚刚完成一部根据他的短篇小说《忧国》改编的电影,并担任主角:一位三十年代的日本年轻军官。故事描述了军官和妻子共同自杀的过程:军官剖腹、妻子割喉。罗德里克总结道,三岛是一个多面体,就好比达·芬奇再现于现代日本。这段有关达·芬奇的赞言略显夸张,得到的是三岛君慎重而含蓄的微笑。接着,三岛站了起来。他的演说主要是在谈论自己的战时经历。他描绘了东京在1945年3月遭受的轰炸,熊熊大火吞没了整个城市,成千上百的东京市民在这个恐怖之夜丧生。“那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烟火表演。”他以一种诙谐的语气说道。 “在这平和的日子里,我们虽然有了两个孩子,但有时候———仍然是这些逝去的记忆反复浮现于我的脑海。那就是战时的记忆。我还记得一个场景,是在战时的,那时候我在飞机厂工作。那天放了一场电影,为了让做工的学生们娱乐一下,影片是根据横光利一先生的小说改编的。时间可能是在1945年5月,是战争的最后阶段,当时我才二十多岁,和所有学生一样,无法相信我们能从这场战争中幸存。” 三岛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力图清晰。他的英语发音很古怪,极有特质:把“artist(艺术家)”读成“urtist”。尽管他的英语无论是发音还是语法都有一点不规范,但这似乎根本不能困扰到他。他完全没有装腔作势———在这一点上,他实在不像日本人。三岛君坐下来,大家便开始提问。我想知道的是:以如此随意的口吻谈论二战的三岛由纪夫,如何看待日本发动战争的原因?我想,那显然是个疯狂的决定。结果三岛的解释非常绕。他将我们拉回到1936年的“二二六事变”,追溯了这一未遂兵变对后来的“珍珠港事件”的影响。我觉得他的思路是很难理解的:你可以感到他对这个问题有过深入思考,但向外国人说的时候,又无法明确阐述他的结论。 接着,我的一位同行、《芝加哥论坛报》记者山姆·詹姆士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山姆想知道日本切腹自杀仪式的由来。对此,三岛又作出了别具一格的回答:曾经,英国电影人巴兹尔·赖特先生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写信答复他说:“我无法相信西方的原罪,因其不可见。但在封建时代,我们相信罪恶潜驻于我们身体的内部。因此,如有必要揭示自身的恶,我们必须剖开肚腹,将可见的罪恶掏出来。这也是武士道意志的象征所在;众所周知,切腹自杀是最为痛苦的死法。他们愿以如此悲壮残忍的方式赴死,正是武士勇气之最好证明。这种自杀方式是日本独创的,任何外国人都无法模仿炮制。” 他给我留下的初次印象是一个古怪的、却让人颇为好奇的男人,夹杂着令人不安、不自在的感觉。由此开始,历经数年,直到1970年三岛自杀身亡,我一直关注着他的一言一行,并作为伦敦《泰晤士报》记者,将“理解三岛”这件事上升为我的工作和责任。对于他的祖国,他描绘了一幅独一无二的经典画面,却将他自己置于残酷惊人的形象中,现代日本没有第二个人能匹配这番矛盾的形象,也没有人像他那样彻底地表达自己。“钉子冒头就要锤平”。日本人并不喜欢站出来叫喊,因为怕俗话说:被锤平。三岛由纪夫是一个例外,他是一个看似如此又绝非如此的谬论式人物,当这个时刻来临时,他把自己“锤平”了。一切就留待读者们自己挖掘吧。 原载:《东方早报》2007-07-1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