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谍》是约瑟夫·康拉德的代表作。他的主要作品写于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末期向20世纪过渡之际,《间谍》被认为是现实主义小说的典范。小说题材风格迥异于同时代的许多作家。它既遵循英国小说的创作传统,又从俄国形式主义、法国象征主义借鉴艺术创作手法,在艺术形式上大胆创新,形成自己独特的写作风格,开拓并且实践了富有现代意义的小说技巧。佛莱德里克·R·卡尔认为在“他的小说创作中,情节的隐含、多层次叙述方式、多重视角描述、印象主义手法以及含义隐晦丰富的象征对其后的作家有许多借鉴意义”。的确,《间谍》具有现实主义小说的许多表象——叙述的逻辑性、语言的连贯性、故事的趣味性和结构的合理性,等等,但是如果我们细细研读这部作品,我们就会发现掩藏在其“现实主义表象之下的诸种现代主义因素”(孟繁华),就会对这部小说所属的范畴作出新的评价。 一、《间谍》中的反讽(irony) 康拉德很善于使用反讽这一艺术手法来观察、理解和阐释现实,将现实沉重的一面演绎成貌似轻松的滑稽戏,然后置于道德的舞台上给予淋漓尽致的批评。《间谍》正是康拉德式反讽的代表作。 “言语反讽”是《间谍》中使用很频繁的反讽技巧。当叙述者所说的话与其表达的意图和本意不同或相反时,就产生了言语反讽,言语反讽也被称为反语。通常,叙述者利用反语来传递嘲弄、批判、否定等不同的情感。《间谍》中的反讽,主要是通过作者型叙述者在叙述过程中不断地对人物的行为进行评介来实现的。 在叙述上流社会的贵族时,叙述者极尽反讽之技巧,对他们进行挖苦、戏弄和贬抑。生活在社会顶端的米凯利斯根本无法理解人世的残酷,这时叙述者以嘲讽的口气说:“正因为她对这些苦难的历程完全陌生,所以她必须设身处地地想想这些苦难痛苦难熬到什么地步,才能充分理解其残酷性”。“完全陌生”却能让她“设身处地”而且“充分理解”痛苦的残酷性——在这里,逻辑的混乱和结论的绝对肯定形成了荒诞滑稽的反讽语气,加强了叙述者对她的嘲讽。 在塑造无政府主义者形象的时候,康拉德充分展示了他的反讽才能,将无政府主义者的一系列嘴脸呈现在读者面前。外号“传道士”的无政府主义者米凯利斯坚信“资本主义产生社会主义”,“私有财产的末日即将到来”,实际上他却只是个夸夸其谈的人,他“脸面肿胀,苍白而半透明”,“说话气短,缺乏活力,无精打采”。然而,这位自称为“乐观主义者”的“恐怖分子”对社会并不构成实际的任何恐怖和威胁。叙述者用反讽的口吻来描述他的“信仰”:“啊!他并不依赖感情的激动来维持自己的信仰,既不需要慷慨陈词,也不需要大发雷霆……他并不指望有这么一天……冷静的理智是他的乐观主义的根本。是的,他靠的是乐观主义——”。很明显,叙述者在这里大大地嘲弄了米凯利斯的“乐观主义的属性”,以此来得出深刻的反讽:这样的乐观主义不过是怯懦和空谈的借口而已。 老恐怖主义分子云特也是叙述者挖苦的另一个对象。他年老秃顶、留着山羊胡子、自称“决不怜悯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意志坚决而不择手段,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和米凯利斯一起在“红色委员会”负责宣传工作。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他和米凯利斯一样,也是属于“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那类人。在这里,叙述者有意地将老弱之躯的他与力不从心的意志滑稽地交错在一起,形成了反讽的张力。这位所谓的“老恐怖主义分子”,却是个行动的懦夫。叙述者用极具反差、夸张的言语反讽来描述他的言行:“他拄着的手杖跟他的两条腿一起颤动,但是在他的军帽遮阳布下面的身躯却还保持着他挑战的姿态,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 二、《间谍》的象征手法(s ymbol i s m) 象征的运用可见于任何时期的文学,但它在任何时期的地位也比不上在现代主义文学中的地位,对此众家已有论述(侯维瑞,1985:佛莱德里克·R·卡尔,2002:马·布雷德伯里,2000,等)。可以说象征主义手法征现代主义文学中成了特质性的东西。几乎所有的现代派作品都具有象征性。乔伊斯、艾略特、劳伦斯、福斯特、伍尔夫等人在小说创作中采用的都不是传统的叙述方式,而是通过比喻、象征等手法来表达他们的思想。康拉德也不例外,虽然他在《间谍》中采用了传统的叙述方式,但是其内核性的思想还是主要靠象征的手法来表达的。 1)意象的丰富性、反复出现及其意象的相互关联 文本中出现了大量意象描写,如从头至尾都有对黑暗、煤气灯、圆圈和维尔洛克的帽子,等等。正如象征主义诗人极力透过日常的“帷幕”去洞悉存在的超验本质,作品中的象征主义表明形式是虚幻的,象征主义作品主张派出同形式的直接联系,而极力找到意象背后的象征意义,《间谍》这部作品,哪怕是街道上一个极小的描写都富有象征意义。意象的不停出现使得读者知道了小说中人物所不知道的。读者可以透过意象深入事物本质透视到世界本质,如伦敦城就是一个中心意象,但是此时的伦敦城已经不是工业文明的代表,读者所看到的更像一个退化的史前文明的一片混沌世界……不停出现的黑暗——贯穿康拉德几乎所有小说的意象,第五章“教授”在与探长希特相遇前,“教授”见到“小巷一边是一排低矮的砖房,窗上积满了尘垢,一点亮光也透不进去,死气沉沉地表明房子已经破败、已经不可收拾——只是一堆待拆毁的空壳而已”。随后叙述到“教授”见到希特,读者立刻看到这小巷旁两边正是象征意义所在。低矮破败的一边正是矮小、随时要和别人一起毁灭的“教授”的写照。而另一边正是探长希特所要保护的伦敦生活。作品中还使意象不断循环出现,如斯迪威画的圆圈、维尔洛克的帽子和钟表。更能显示象征意义的是各个意象之间的关联,意象之间失去了关联就会失去文本的整体意义,如餐刀、肉、斯迪威被炸成碎片的尸体,“这堆肉也许可以给吃人肉的野人做一桌宴席”。维尔洛克在爆炸后回家,“割下一块肉,切一片面包,站在桌子旁边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些意象同”屠夫”的儿子联系起来。屠夫卖的肉和斯迪威的尸体联系起来,斯迪威的碎片被比作“屠夫店里卖的下水”,读者把这些意象前后联系起来,结合伦敦这个中心意象“世界之光的吞噬者”,读者看到的是“人吃人的社会”,人们在这里互相吞噬。 2)无序和混乱 马·布雷德伯里(2000)在《伦敦》中分析了伦敦在作品《间谍》的现象,认为《间谍》“以明显的现代主义手法,把光明之城和黑暗之城并列,把与潜在的混乱状态相对照的刺目阳光下的表面秩序同伦敦东区暗影下的真相暴露加以并列”,这个现代主义手法就是象征主义。斯迪威不停地画圈,“既有同心圆又有偏心圆;旋转飞舞令人眼花缭乱”,“令人想到混沌宇宙”。当维尔洛克太太知道真相后,想到的是斯迪威画的圈,“无数圈儿象繁星一样闪烁着,使人想起混沌永恒的宇宙”。作品除了对寂静、无边黑暗的过度渲染,还大量使用象征手法描绘了混沌未开前的史前状态。例如作品里自始至终充满了明灭不定的煤气灯(gas),极富象征意义地使人联想到gas的同源词 chaos(混乱)。 更能体现混乱无序的是人异化成各种动物。现代空间正退化成了大路海洋还蒙昧未开、界限不明的原始状态。尼尔太太“活像家里的一只在垃圾桶里;脏水里打滚的两栖类”;斯迪威听到“吃人肉、喝人血”后,“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受惊的动物”:老恐怖分子云特“抬起了一只鹰爪似的手”:街上的人像是“蝗虫”、“蚂蚁”;维尔洛克和符拉迪米尔互相咒骂对方是“猪”;小说的结尾教授像“害虫”一样走着。生活在里面的不是人,而是各种鱼,如“小鱼”、“鲸鱼”、“角鲨”等来自海洋的各种动物。 3)格林威治的象征 这也是向时间发起的进攻,因为格林威治天文台规定了世界上的钟表。但这次爆炸是一场典型的虚无主义行动,攻击本初子午线,是对虚无的攻击”,这是作品主题反讽艺术的集中体现,作家把格林威治天文台赋予形而上学的象征意义。康拉德充分借鉴了发生于1984年那次发生在伦敦格林威治公园的爆炸案,表达了他对以机械文明为集中体现的现代文明的态度。 康拉德在作品中融入了大量的意象描写,使作品富有丰厚的意蕴和寓意,同时赋予这种寓意以强烈的反讽色彩。康拉德集中地运用象征主义这种创作手法,也表现了机械文明时代人的失落和迷惘。 由此可见,康拉德的象征不是传统小说创作中单纯作为修辞手法的象征,而是能够反映现代文明特征的一种现代文学特征。通过这种贯通全书的象征,作者把作品的深刻内涵掩藏在看似平淡的故事里,既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又表达了深层次的丰富含义,增强了作品内涵的厚重性。 三、《间谍》的现代主义思想内核 《间谍》现代主义因素不仅存在于作品的构造和手法上,而且更主要存在于其思想内核之中(马·布雷德伯里2000:137)。康拉德和其他现代主义作家一样,对人性和社会的黑暗面勇于进行探索。 维尔洛克和他的妻子温妮的关系缺乏温情、缺乏关爱。维尔洛克以开店作掩护,实际上他是个不讲道德的多重间谍,他既是某国使馆的间谍,又是伦敦苏格兰场的线人,是打入无政府主义组织的卧底。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以最少的付出换取最多的报酬。维尔洛克靠获取不道德的佣金来维持生计。他认为“爱”是财产的一部分,他之所以要爱护妻子,是因为妻子“嫁给了他,就成了他的财产”。维尔洛克表面上说话温和,内心却冷漠孤独。斯迪威之死在他看来,“斯迪威悲惨死去只不过是一场灾难中的一个插曲”维尔洛克一家的家庭生活死气沉沉,叙述者以讽刺的口吻说:“他们平日谨小细微,不苟言笑,从不说多余的话,也不乱打手势,这些特征构成了他们值得尊敬的家庭生活的基础”。但是,在他们一言一行的“得体”和“没有感情冲动的失礼行为”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缺乏爱、缺乏理解、缺乏信任的家庭。妻子温妮是个婚姻实用主义者,在认识维尔洛克之前,她与一位肉店老板的儿子有过一段浪漫史,可是当那位年轻人向她求婚时,她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他一星期才挣二十五先令!我们可怎么活呢!”在“爱”与金钱之间,温妮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维尔洛克和温妮的本性是自私自利的。维尔洛克是个冷血动物,他不惜利用妻弟对他的信任和崇拜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在温妮眼中,婚姻是她用来实现自己目的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所以,当她得知弟弟炸死后,马上意识到“她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再在厨房里操劳,再住在这所房子里和这个人在一起”。杀死丈夫后,她马上就去寻求另一个安全靠山——她“一下子就投入了奥西朋的怀抱”。从这两个人身上我们可以看见为求生存而不顾人类基本道德的残酷和冷漠。维尔洛克和温妮组建的家庭是典型的以金钱为纽带的家庭,这样的家庭在康拉德笔下最终归于毁灭。叙述者在维尔洛克太太杀死丈夫后所作的一番评论再次表达了作者对这个冷漠的家庭的嘲弄:“维尔洛克太太在完成了最后一击之后,这个家庭仍然是寂静无声,不动声色,令人尊敬的呀!” 康拉德采用反讽这一艺术手法,批判了以金钱为标准的资本主义社会家庭伦理道德观念。在他的笔下,同一屋檐下亲人之间竟然如此形同陌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迅速,贫富分化日益悬殊,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想泛滥,人们心中的道德天平开始倾斜,屈从于物欲的冲动。《间谍》揭示了功利主义时代人们道德心杰的失衡和失去则通过象征、反讽以及对人性和社会的阐释而大大增加了对作品多层次分析的可能性。 原载:《山花》2010年第1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