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的作品,总是能够让读者在生活中找到共鸣。比如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不管是写天上的云,夜晚的星,还是写草原的篝火,冗长的夜声,读来都是那么亲切。而且它还启迪了我们,怎样去捕捉与感受大自然最细微、最美妙的风景。 40年前,我在北大荒的一个猪号里养猪,四周是一片荒原,晚上无处可去,也没事情可做,惟一的消遣就是读书。那时,我在读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就像高尔基说的那样: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扑在书籍上,我大段大段的抄书里面的段落,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吞下。 “舒展着白云上面的细边,发出像小蛇一般的闪光,这光彩好像炼过的银子。”“到了正午的时候,往往出现许多柔软的白色的、金灰色的、圆而高的云块。这些云块好像许多岛屿,散布在天边泛滥的河流中,周围环绕着纯青色的、极其清澈的支流,它们留在原地,差不多一动不动;在远处靠近天际的地方,这些云块相互移近,紧挨在一起,它们中间的青天已经看不见了;但是它们本身也像天空一样是蔚蓝色的,因为它们都浸透了光和热。” 他是这样写云,让我想起白天看到过的北大荒的云彩。我总觉得我似乎并没有看到过他说的那种像小蛇一般闪光的云彩,像炼过的银子一般的云彩,像许多岛屿一般的云彩,像天空本身一样浸透了光和热的云彩。第二天的白天,我会在喂猪或放猪的时候仔细观察天上的云彩,猪在猪栏里或在草地里悠闲地吃食,荒原上悬挂着的天空显得很低,云彩有时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有时流云浮动,像演电影一样,一会儿变成了马,一会儿变成了羊,一会儿变成了神话中的老爷爷,一会儿白得像是小孩光着的屁股……许多新的发现伴随着快乐,就是这样扑满心头,让我有了一种自得的收获似的,常常让那些圈里的猪撞翻了猪食桶,我都没注意;让那些在草地上的猪跑得没有了影子,等我醒过味儿来,还得“勒勒”地喊着到处找它们。 “傍晚,这些云块消失了……鲜红色的光辉短暂地照临着渐渐昏黑的大地。太白星像人小心地擎着走的蜡烛一般悄悄地闪烁着出现在这上面。” 他是这样写太白星。我不知道什么是太白星,但我会在夜晚刚刚降临的时候,寻找第一颗蹦出来的星星,便把它命名为太白星,看它是不是像人小心地擎着走的蜡烛一般悄悄地闪烁着出现在夜空中。我会发现,天空出现第一颗星星之后,会出现一段长时间的空白,像剧场里静场一样,得耐心地等待下一个节目的出场,等待得让你直觉得,下一个节目肯定要更加精彩。一直等到星星开始像是比赛着一样,叫着号地一颗接着一颗蹦上天空,北大荒的星星真的比北京的多似的,挤满眼前,纷纷向你眨着眼睛。我认出了哪里是天狼星,哪里是织女星,当然,认得最清楚的是北斗七星,因为在荒原的夜晚迷路的时候,那像勺子一样的七颗星星,永远是我最好的伙伴。 “有时候,当火焰软弱而光圈缩小的时候,在迫近过来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一个有弯曲的白鼻梁的枣红色马头,或是一个纯白色的马头,迅速地嚼着长长的草,注意地、迟钝地向我们看看,接着又低下头,立刻不见了。只听见它们继续咀嚼和打响鼻的声音。” 你不得不佩服屠格涅夫,他写的草原上的篝火,和我们北大荒的何其相似。在冬天,我们在地里拉豆子的时候,或在场院上脱谷的时候,常常会燃起一堆篝火取暖。屠格涅夫所说的那些白鼻梁的枣红色马头、纯白色的马头,那些篝火熄灭后它们还在继续咀嚼和打响鼻的声音,给我多大的新奇!北大荒的那些荒凉和寒冷,仿佛也变温暖了许多。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冗长的、嘹亮的、像呻吟一般的声音。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夜声。这种夜声往往发生在万籁俱寂的时候,升起来,停留在空中,慢慢地散布开去,终于仿佛静息了。倾听起来,好像一点声音也没有,然而还是响着。似乎有人在天边延续不断地叫喊,而另一个人仿佛在树林里用尖细刺耳的笑声来回应他,接着,一阵微弱的咝咝声在河面上掠过。”说实在的,在读这段文字之前,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叫做夜声的东西。屠格涅夫教会我去分辨和聆听夜声。我才发现荒原上的夜声,是那样的美,而且独一无二。 那种从荒原深处传来的夜声,是荒草的草叶、树叶和树叶之间,在风的吹拂下的飒飒细语,是野兔野鹿野狐狸獾和老鼠,在林间的落叶上和荒原泥土中轻捷无声细碎的脚步声,是河边飘来的水鸥野鸭野雁野天鹅和芦苇交欢的喘息声,以及河面上被风拂动而荡漾出密纹唱片一样细密而湿润的涟漪声……那种夜声,像教堂里的弥撒,无伴奏无歌词的吟唱,低回悠长,一唱三叹。屠格涅夫说的那种嘹亮,我没有听出来,但他说的那种冗长,像呻吟,是准确的,它们呻吟着,弥漫开来,又消失远去。那是在繁华的城市里,再也听不到的天籁之音。我常想,读书是要季节的,青春的清纯和心无旁骛的安静,是这种季节的两个条件。 原载:《人民日报》(2011年02月15日20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