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谈玄是出于逃避政治高压和战乱的内心需求,比如曹魏正始年间的竹林七贤;至于盛世说幻,从动机上似乎就有些复杂,比如始于初唐而盛于中唐的传奇小说。排除作者个体因素而从宏观角度来说,唐代传奇小说带有市民文学推动文人创作的特征。另外,唐传奇不仅扫除了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的粗糙陋习,为中国文学的发展提供了丰沛动力,还对周边国家的文人写作形成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唐代新罗文人崔致远12岁渡海来华,进士及第之后曾任溧水(今江苏溧水县)县尉等职,居留大唐16年之久,留下了大量汉诗作品。然而崔致远最为后人称道的却是他的传奇小说《仙女红袋》,宋代张敦颐的《六朝事迹编类》称之为《双女坟记》。小说叙述了崔志远在溧水期间夜会两个因为抗婚而自杀的姐妹的故事。这是朝鲜半岛最早的、篇幅最长的、艺术水准最高的文人创作小说,对朝鲜半岛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新世纪以来,韩国在成功克服了20世纪末的金融危机之后,经济高歌猛进,2005年人均国民收入已经突破两万美元,成为亚洲最富有的国家之一。但正如经济发达不能代表总体的社会繁荣,韩国社会在曲折发展之中也暴露出很多问题,主要体现在传统的儒家精神和后工业文明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以及民族融合的想象和南北分裂的现实之间的矛盾。如果借此观照韩国文学,则是进入新世纪以来,传统叙事美学遭到年轻作家们的策略性颠覆。“狂欢节是平民按照笑的原则组织的第二生活,是平民的节日生活”,诚如巴赫金所说,出身“草根”的韩国青年作家们的“众声喧哗”和“狂欢式想象力”已经成为当代韩国文坛的重要特征。较之于上世纪拉丁美洲文坛的“魔幻现实主义”,将其称之为“幻想现实主义”似乎也不为过。代表人物主要有金英夏、千明宽和朴玟奎等侧重于反省传统的作家,还有章恩珍、金息、尹贾溵、崔帝勋、黄贞殷、禹胜美、金柳真、金梨恩等以梦为马、通过奇幻的想象抵近现实的新生代作家。 金英夏的前期作品姿态前卫而内容较为保守,给人以深刻的叛逆者印象。《我有破坏自己的权利》以“死亡表演”实现了对传统社会的愤怒反抗,采用毁灭青春的极端方式完成了生命的突围。这部作品充分展示了金英夏不同于既往韩国作家的想象力,超乎寻常之处令人拍案惊奇,然而针砭现实却又入木三分,冷漠而强烈的审美力度深深震撼着韩国文坛。2000年以后,金英夏的笔触有所回撤,短篇小说《哥哥回来了》血气方刚,却是彻头彻尾的世态小说,激烈而又不无忧伤地回应了“父亲死后怎么办”的传统命题。《哥哥回来了》以“没有父亲的全家福”隐喻父亲的社会功能的逐渐消退,结果又不得不面对并不强于父亲的“哥哥”回来代替父亲的尴尬局面,这显然是在拷问以儒家精神为基础的韩国传统家庭和社会的出路。金英夏的敏感使他走在了同时代作家的前列,200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猜谜秀》辉映着金英夏特有的想象力之光,堪称当代韩国社会的生动写照,也是“新游民小说”的发轫之作。主人公“李民洙”文凭很高,智商很高,但就是找不到理想的工作,被排斥在由“父亲们”把守的社会大门之外。走投无路的李民洙应聘到一家奇怪的“公司”,这家公司有些类似于博尔赫斯的“乌克巴尔”,内部充满了类似于乌克巴尔成员的神秘人物,而其结构也很像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主人公们的目的无非是召开代表大会,讨论些看似宏大实则无关紧要的问题。“社会上有公司,有职员,公司内部有社长、副社长,还有经理。但是在这里,‘公司’就是我们,我们就是‘公司’。如果用数学来解释,会不会更容易理解?‘公司’的部分集合仍然是‘公司’。”这个公司没有普遍意义上的领导者,“家长”遭到策略性的放逐和取消。作家在实验一种“弑父”之后的家庭模式,不料这个“模拟家庭”同样糟糕,失去了核心,每个人都在明争暗斗,各怀鬼胎,显然不是理想的家庭。作家以幻想式的图景完成了对包括自身在内的传统社会的讽刺。 千明宽出版于2004年的长篇小说《鲸》是韩国文学新世纪以来的重大收获,当年便获得了韩国专门发现新锐作家的“第10届文学村小说奖”。《鲸》以神话的笔触讲述了两个女人的传奇故事,以说书人的语气生动概括了两个女人象征的民族发展史。主人公金福在母亲死于难产之后离开故乡,流浪到海边,见识了平生从未见过的蓝鲸,这成为她毕生挥之不去的致命憧憬。随后,金福辗转到达“坪岱”,按照小说中的交代,坪岱的地理形态似乎是韩国地形地貌的缩影。她在这里先是开茶馆,然后凭借敏锐的商业嗅觉开办了当地乃至全国的首家制砖厂,接着又修铁路,开展以三轮车为主体的运输业,逐步将人生推向巅峰。制砖取得成功之后,金福大力发展娱乐业,以发泄自己日益膨胀的欲望,将心目中的蓝鲸形象外化为影剧院,因为她崇拜“大”事物,“小而丑陋的东西是可耻的”。金福的断言似乎也是韩国文化的隐喻,比如韩国人向来喜欢大而美丽的东西,大至国家名称,小至高度发达的整容业等等。这个影剧院成为韩国文化本土化的桥头堡,潜移默化着韩国人的价值观和道德观。膨胀的欲望渐渐地改变了金福的性情甚至是性别,“她的嗓音变粗了,本来就茂盛的体毛更加繁密,嘴巴周围的汗毛渐渐变黑”、“因为他们都听说修建剧场的是个女人,然而登上讲台的却是西装革履的男人”、“金福不仅换上了男人的衣服,连肉体也变成了真正的男人”。变成男人的金福疏远了曾经共同创业的伴侣和女儿,不惜花重金赎买漂亮的妓女睡莲,丧失了真正的自我和故乡,走上了人生的不归路。金福是现代化、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参与者和见证者,为社会也为自己制造了难以治愈的现代性文明疾病,直到冲撞了军事独裁政府的代理人,她的人生戏剧才不得不被迫谢幕。恰在这时,宿命般的大火烧毁了蓝鲸影剧院,金福就在自己亲手搭建的人生舞台上烟消云散。至此,金福和“巨正”(同名人物林巨正是朝鲜时代著名的盗贼)的女儿春姬登上了历史舞台。“不满周岁,春姬的体重就超过了30公斤”,从体形上说,春姬似乎就是母亲金福心心念念的庞大鲸鱼,因为血缘的关系而洋溢着野性的气质,只是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不会开口说话,只能与双胞胎姐妹的大象“花点儿”进行交流。春姬被错误地认定为纵火案的主谋,饱尝牢狱之苦。“春姬回到工厂以后,直到死亡,再也没有出过工厂的门”、“最初几年,她就像仅仅为了生存而存在的牲畜。她在山谷里抓龙虾和水獭,在山里放夹套,狍子和河麂、河狸和獾子,抓到什么吃什么。青蛙和火蜥蜴之类的两栖动物就不用说了,知了、蚂蚱和蝗虫等昆虫也成了她的美餐。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肉体发生进化,变得适合打猎了。尤其是感官变得更加敏锐,动作也异常敏捷,不久后她就成了出色的猎人”。经过这样的磨炼,春姬逐渐摆脱了金福强加于己的现代文明病,找回了遗失的生存本能。经过艰辛的探索,春姬终于将母亲的手艺发扬光大,成为传说中的“红砖女王”,并且与小时候邂逅的“整骨少年”重逢,生下了自己的孩子。《鲸》是从分裂走向融合的小说,正如春姬和整骨少年都是全身只有一块骨头,小说中处处流露出这样的暗示,分离就意味着悲苦的命运,比如双胞胎姐妹的分离和死亡、母与女的分离和消失、父亲的身份模糊和缺席、春姬和花点儿的分离。《鲸》提供了开放式的两个结尾,第一个结尾是世人对春姬的回忆和追寻,以及春姬留在红砖上粗糙的画:有个女人揉圆为方,若有所待。第二个结尾则是春姬坐在大象“花点儿”的背上走向茫茫星空,她的失语症也神奇地不治而愈。作者千明宽站在新世纪的地平线上回望现代化的狂飙历程,通过看似荒诞的故事批判了现代文明的盲目和无知,展示出巧妙的想象力和叙事技巧,《鲸》甚至被誉为“韩国版的《百年孤独》”。 如果说金英夏和千明宽等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作家是幻想现实主义创作倾向的开拓者,那么后来涌现的众多作家则将“幻想”发挥到极致,他们的作品聚焦当下生活,关注现实境遇,为韩国“幻想现实主义”写作提供了丰富而生动的范例。出生于1976年的女作家章恩珍近几年风头正健,200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爱丽丝的生活方式》讲述的是十余年未出家门的宅女的故事。如今,电脑对日常生活的入侵可谓无孔不入,键盘和鼠标不仅代替了纸笔和书写,甚至逐渐取代了语言和思维。韩国近来也涌现出一个最新潮的流行词:“无言族”。这或许是《鲸》中失语症的另类体现。住在305号的“爱丽丝”通过对讲机支使隔壁男人“路易斯”,安排他去做千奇百怪的事情。路易斯不听安排,爱丽丝就会用铁管去砸门。对于这个只能通过声音感觉的奇怪女人,路易斯先是充满憎恶和好奇,后来渐渐转变为好感和爱情。以这样的方式书写爱情,显示出作家的想象力和现实敏感度,然而章恩珍的真正意图恐怕还是探寻新生活方式下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和孤独。这一主题很快就在她的新作《没有人给我写信》中得到了确证,主人公“我”是个孤独的旅行者,三年来遇见形形色色的人。“我”用数字编号称呼遇见的每个人,因为数字代表着无限:不小心弄伤朋友导致其变成植物人的孩子239、用别人吐在地上的口香糖从事艺术创作的99、因为忘不了初恋而留在火车上的109、决心自杀的32、自己卖书的小说家751……“我”在旅途中遇见他们,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间悲伤。回到旅馆后,“我”就给这些人写信,借以安慰他们痛苦而孤独的人生,然而“我”从来没有收到他们的回信。有时“我”也给家人写信,家人也从不回信。通过别人的悲伤经历,“我”认识到家人的可贵。为什么要抛弃家庭和家人,独自飘荡在路上呢?于是“我”决定,只要有人给“我”回信,“我”就结束旅行回家。遗憾的是“我”始终没有收到回信,旅行只好继续。后来,那只曾是导盲犬却因为事故而成为盲犬的小狗精疲力竭,旅行只好中断。回到家里,虽然“我”期待与爸爸、妈妈、哥哥和妹妹重逢,却又突然想到,其实他们早已在交通事故中离开了人世,自己是因为孤独才上路。尽管“我”极力否认,然而曾经努力忘却的记忆又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回来了。孤独绝望之时,邻居送来了盛满了书信的箱子。原来,家里没有收信人,邮递员把信送到了邻居家,“我”不由得泪如泉涌。《没有人给我写信》的“幻想之旅”将现代人生的孤独刻画得惟妙惟肖,这部容易让人联想到欧·亨利短篇小说的长篇佳作也在伤感之中渗透着脉脉温情,堪称作家的成熟之作。章恩珍将想象乃至幻想建立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之上,没有让叙事不着边际,她的小说就像小鸟没有冲向天空,而是深情款款地贴近生活的地面,于飞翔之际不时地投下关切的目光。《没有人给我写信》也为作家带来了荣誉,2009年章恩珍获得了第14届文学村作家奖,受到读者和评论界的赞美。 1980年出生的尹贾溵同样是一位拥有奇崛想象力的女作家。她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无重力症候群》获得了专门奖励文坛新星的第13届韩民族文学奖。叙事者“诺赛宝”发现月亮每到特定周期就会发生分裂,从一个变成两个、三个,最后分裂为六个。随着月亮的分裂或繁殖,诺赛宝周围的人们也变得越来越怪异:一辈子做家务、只知扫地洗衣服的妈妈竟然留下“我去找月亮”的消息失踪了;既是父亲的希望又是模范生的哥哥竟然放弃司法考试,想当厨师。不仅如此,诺赛宝的朋友、有望成为小说家的仇甫也放弃写作,莫名奇妙地进入专门销售怪异器材的公司,而且他的同事们都在埋头做瑜伽,据说这能够采纳月亮精气。这就是所谓的“无重力症候群”。陷入无重力症候群、行动异常的也不仅局限于诺赛宝周围的人。月亮继续增加,两个、三个,随之而来的是自杀者暴增,犯罪率上升,暴力事件频发,很多人突然辞职,满心希望移居月球,甚至出现了号称“分期付款购买月球土地”的骗子。这部小说以幽默而宽容的视角,生动展示了现代化的无根生活,深刻而独到地指向现实的悲哀。尹贾溵通过幻觉轻轻揭开了现实的外衣,让读者窥见生活的内里究竟是什么。沿着这个方向,她于2010年出版了小说集《单人餐桌》,再次向韩国文坛展示了光芒闪烁的想象力。同题作《单人餐桌》描写了因为与公司同事相处不融洽而独自吃饭的主人公为了克服自身困难,参加了传授“独自吃饭法”的辅导班;《甜蜜的休假》中某男从海外旅行归来,为了扫除犹如病毒般蔓延的臭虫,亲自做了巨大宿主,开始了遥遥无期的休假;《侵略者图像》中贫穷的新作家把百货商店的卫生间当做自己写小说的工作室;《朴玄梦的梦想哲学馆》中以替人做梦为职业的算卦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故事表面看来都荒诞不经,却又包含着惊人想象和无法遮蔽的现实性。尹贾溵的想象植根于当下的世界,当故事真正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时候似乎有些残酷,因为我们能从中发现自己的影子。尹贾溵以独特的叙事技巧将世界的真相做了巧妙的陌生化处理,重新唤起了我们无心错过或熟视无睹的东西。尹贾溵关注悖论,又以悖论进行思考,将新的小说美学带入韩国文坛,正日益受到读者的瞩目。 2010年是韩国青年作家的爆发之年,金息出版了个人第三部长篇小说《水》,神奇地参照水、火、盐等基本事物的特征刻画家庭关系,构思奇特而且意味深长;黄贞殷的《一百个影子》游离于幻想和现实之间,同样是借助想象之翼反思当下的生存困境,被誉为该年度韩国文学的重要收获;崔帝勋的小说集《库勒巴尔男爵之城》几乎将想象力发挥到极致,他的小说既是对经典文本的戏仿和重构,也融入了韩国社会现实和个人体验,读者在获得阅读快感的同时也能借以发现现代人生活中的黑暗地带。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2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