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是神魔小说的代表作。对该小说的研究,学界已逐渐深入,涉及许多层面。仅孙悟空形象之来源,就有鲁迅、胡适、郑振铎、孙楷第等著名学者撰文涉及。陈寅恪《〈西游记〉玄奘弟子故事之演变》一文,就认为“猿猴闹天宫故事”之生成,与《贤愚经》“顶生王缘品”等佛经所叙故事有关[1],然未论及悟空拜师学艺事。日本学者矶部彰在《元本〈西游记〉中孙行者的形成—— 从猴行者到孙行者》一文中,曾推测道:“后代所说孙行者从须菩提祖师学习法术的这种师徒关系的由来,跟《大力明王经》里须菩提出场的事也不是没有关系的。”[2]所论似不确。 为了论述的方便,不妨将悟空拜师学艺事略叙于此。《西游记》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叙悟空乘木筏“飘洋过海”,经历十数个年头,始至西牛贺洲的灵台方寸山,拜须菩提祖师为师。初则习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之事。还干些“扫地锄园,养花修树”之类的杂活。悟空难耐寂寞,急于求学,须菩提祖师询问悟空,所欲学者何?结果,他“傍门”、“流字门”、“静字门”、“动字门”均不愿学。“祖师闻言,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这猢狲,这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怎么?’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唬得那一班听讲的,人人惊惧,皆怨悟空”。 悟空武艺学成,“逐日家无拘无束,自在逍遥”,且肆意卖弄,引惹得一片喧哗,惊动祖师。祖师喝退众人,训诫悟空道: “悟空,过来!我问你弄甚么精神,变甚么松树?这个工夫,可好在人前卖弄?假如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悟空叩头道:“只望师父恕罪!”祖师道:“我也不罪你,但只是你去罢。”悟空闻此言,满眼堕泪道:“师父,教我往那里去?”祖师道:“你从那里来,便从那里去就是了。”悟空顿然醒悟道:“我自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来的。”祖师道:“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间,断然不可!”悟空领罪,“上告尊师:我也离家有二十年矣,虽是回顾旧日儿孙,但念师父厚恩未报,不敢去。”祖师道:“那里甚么恩义?你只是不惹祸不牵带我就罢了!”悟空见没奈何,只得拜辞,与众相别。 而《大力明王经》(全称《佛说出生一切如来法眼遍照大力明王经》)所载“须菩提出场”事大致如下: 如是我闻。一时世尊,在摩诃母质邻那山,于大宝楼阁中为众说法。是时一切诸佛称扬赞叹,金刚手菩萨摩诃萨,于是彼众俱来会坐。彼于世尊普遍焰鬘莲华座最初东边而坐,佛以右手安慰众生;次佛右边四臂大力明王,左手向佛顶礼,右手执佛,左手手执金刚索,右上手持金刚棒,彼眼如朱,发如炽火,如焰上耸。次金刚手并诸眷属。次右边降三世明王,左边甘露军拿利,形如半月,奋迅威猛,形容瘆恶,赤色如朱,此大恐怖金刚,能破一切烦恼,坚执本心。次圣降三世明王,圣摩么计,甘露军拿利,金刚钩、金刚索,于其门里复有二忿怒金刚,左持金刚锤,右执金刚棒。……尔时尊者须菩提与自众俱来在会坐,从座而起,白佛言:“世尊,云何受持此大力明王心陀罗尼而得解脱?”佛言:“须菩提,汝问金刚手秘密主。”……须菩提言:“善哉,善哉金刚手,以秘密相种种庄严,有大智力灌顶辩才得无相施,大戒大智慧,大福大力,大威德大功德顶。此大力明王经,得十方诸佛同来灌顶,金刚手此经威德为,诸如来摩顶授记得大安乐。”(《新修大正大藏经》密教部卷二)[3] 文中所叙,除诸金刚相貌怪异、武器神奇、法力高超外,即为师徒间的对答。此类一问一答,不要说佛门徒众,就是在习儒学馆、理学语录中也是常见之事。须菩提虽说很有名气,是释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但其出场,未见得有什么奇异之处,与悟空拜师学艺,也没有多少内在关联。矶部彰氏所说,实缺少一定的事实根据。 其实,悟空拜师学艺这段故事,早在八九十年之前,胡适就曾作过推论,称《西游记》的前七回,“大部分是著者创造出来的。须菩提祖师传法一段自然是禅宗的六祖传法一个故事上脱化出来的”[4]。遗憾的是,或许是年代久远之故,这一说法为研究者所忽略。近些年,仅该小说的“研究资料汇编”,大陆已经出版的就有三种:一是朱一玄、刘毓忱合编《〈西游记〉资料汇编》,二是刘荫柏所编《西游记研究资料》,三是蔡铁鹰新编《〈西游记〉资料汇编》(上、下)。另外,朱一玄编《明清小说资料选编》,亦收有神魔小说《西游记》研究资料。以上诸书内容可谓丰富,然蒐检仍欠完善,并无一书就胡适所论而作资料搜索。当然,胡适并未明言,悟空拜师学艺之本事系采自何经典。而且,所称“六祖传法”,似应作“六祖受法”。 笔者翻检古籍之际,于《六祖坛经》“行由品第一”,阅得慧能向蕲州黄梅双峰山东山寺禅宗五祖弘忍法师学道事。慧能由岭南新州(今广东西南新兴一带)来黄梅,初入寺,亦习“破柴、踏碓,经八月余”,渐悟佛经之大意。弘忍有意传授之。另一弟子神秀,曾作偈言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弘忍法师认为,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不予认可。慧能复作一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写就,“徒众总惊,无不嗟讶,各相谓言:‘奇哉!不得以貌取人。’”后来,神秀与慧能皆成为佛教禅宗的重要传人。神秀强调修行过程中的“渐悟”,认为“一切善恶,皆由于心”。心,乃万法之根本。只有像对待“明镜台”那样勤加拂拭,才能息妄显真,除染还净,保持内心的纯洁不染。初,他传法于荆州当阳山玉泉寺,后应征召往长安,因传教于北方,被称为“北宗”。慧能主张“顿悟”,强调“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自性自悟,顿悟顿修”、“佛知见者,只汝自心”、“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更强调主观意识在修成正果中的作用,是为六祖,主要传法于岭南,被称为“南宗”,故史有“南能北秀”之说。 《六祖坛经》于此事后记载道: 次日,祖潜至碓坊,见能腰石舂米,语曰:“求道之人,为法忘躯,当如是乎!”乃问曰:“米熟也未?” 慧能曰:“米熟久矣,犹欠筛在。” 祖以杖击碓三下而去。慧能即会祖意,三鼓入室。祖以袈裟裹围,不令人见,为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慧能言下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遂启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祖知悟本性,谓慧能曰:“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自本性,见自本心,即名丈夫、天人师、佛。” 三更受法,人尽不知,便传顿教及衣钵,云:“汝为第六代祖,善自护念,广度有情,流布将来,无令断绝。听吾偈曰:‘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 祖复曰:“昔达摩大师,初来此土,人未之信。故传此衣,以为信体,代代相承。法则以心传心,皆令自悟自解。自古佛佛帷传本体,师师密付本心。衣为争端,止汝勿传。若传此衣,命如悬丝。汝须速去,恐人害汝。” 慧能启曰:“向甚处去?” 祖云:“逢怀则止,遇会则藏。”[5] 很显然,悟空向须菩提拜师学艺情节,当是由禅宗六祖慧能之事移植、演化而来。不过,是将弘忍法师的“以杖击碓三下而去”,改为须菩提祖师手持戒尺,“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慧能即会祖意,三鼓入室”,衍化为悟空“打破盘中之谜”,知“祖师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时分存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者,教他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道也”。慧能因偈语不凡,“徒众总惊,无不嗟讶”,改为悟空的善于变化,引惹得“弟子们俱称扬喝采”,情节不过移至秘密授法之前耳。弘忍法师对慧能所言,“若传此衣,命如悬丝。汝须速去,恐人害汝”,到《西游记》中则改作“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间,断然不可”,表述语言极为相似。由此可知,孙悟空拜师学艺情节乃参照慧能事迹创作而成这一推测,当无大谬。 《六祖坛经》乃禅宗第六祖慧能所传,由其弟子法海记录,又经后世门徒增补、整理而成,有多种版本,文字亦有差异,然以曹溪古本影响较大。人称:“自南宗兴,而天下凡言禅,皆本曹溪,是故六祖所说法独号曰《坛经》。”[6]该书比较集中地体现了禅宗的一些思想。人们在解读《西游记》时,有时会为清人“证道”、“真诠”、“悟道”云云所误导,以“道教之原旨”解说“西游”。其实未必然。据有关学者统计,《西游记》叙及的佛教经典就达四十四种[7],作品牵涉不少“佛教故事和佛教观念,说明作者对佛教经目和有关典故还是相当熟悉的”[8]。作者既然可以采撷佛教故事入小说,构架情节,那么,吸取佛教思想以充实人物形象之内涵,也不是不可能的。《六祖坛经》“顿渐品第八”谓:“见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来自由,无滞无碍,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即得自在神通”,“自由自在,纵横尽得”。又于“般若品第二”中称:“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所表述的是修行的一种自我解脱的境界。《西游记》所写孙悟空,会七十二般变化,能翻十万八千里筋斗云,手中金箍棒任意大小,自己身躯随意短长。兴致来了,“将宝贝揝在手中,使一个法天象地的神通,把腰一躬,叫声‘长!’他就长的高万丈,头如泰山,腰如峻岭,眼如闪电,口似血盆,牙如剑戟;手中那棒,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层地狱,把些虎豹狼虫,满山群怪,七十二洞妖王,都唬得磕头礼拜,战兢兢魄散魂飞。霎时收了法象,将宝贝还变做个绣花针儿,藏在耳内”。又扯出铁棒,打进鬼城,径奔森罗宝殿,牛头马面东躲西藏,十殿阎罗惊慌失措。情急之时,“拔一把毫毛,入口嚼烂,喷将出去,念动咒语,叫声:‘变!’变做千百个小猴”,纷纷前来助战。身体想变就变,唯意所适,变大树,变少女,变牛精,变小妖,变水蛇,变寺庙,变老人……率性而为,无所不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自闻道之后,有七十二般地煞变化之功:筋斗云有莫大的神通;善能隐身遁身,起法摄法;上天有路,入地有门;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水不能溺,火不能焚。那些儿去不得?”的确是“去来自由,无滞无碍,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9],可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然而,无论他怎样变化,只是童心未泯,天真、善良、宽厚之念仍存。正如他向须菩提祖师所表白的,“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此或即祖师所指认的“见性明心”。如此看来,悟空这一人物的塑造,在一定意义上说,乃是禅宗所谓“普见化身,不离自性”的形象化解读。 当然,作家的人物形象塑造,取法途径当很广泛,如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所云,“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孙悟空这一人物的行踪,似乎也有明代泰州学派代表人物王艮的影子。据相关文献载,阳明弟子王艮,曾“自创蒲轮,招摇道路”,游学京师。因其“冠服言动,不与人同,都人以怪魁目之”。同门之在京者,劝其归。阳明也“移书责之”。及还会稽,阳明以其“意气太高,行事太奇,痛加裁抑,及门三日不得见”。阳明送客出门,王艮长跪道旁,口称:“艮知过矣。”阳明不顾而入,艮随至庭下。作为文学作品的小说,不可能照搬现实生活,但现实生活给予其创作的灵感或启迪,则是必然的。悟空这段求学经历的描写,说不定就参照了王艮的事迹。[10] 《西游记》所写孙悟空的种种英雄壮举,如他搅乱蟠桃会,私闯兜率宫,偷吃老君丹,大闹天宫,戏弄天神,似有不可一世之概。他的“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灵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充溢着“打破窠臼”、“掀翻牢笼”之豪气,又与明代思想家王畿所鼓吹的“自信而是,断然必行”、“自信而非,断然必不行”意脉相牵。 我们知道,在明代中叶以后,各家思想的碰撞与交融,则成了时而发生之事。王守仁曾描绘这一现状说:“夫禅之学与圣人之学,皆求尽其心也,亦相去毫厘耳。”[11]恰道出当时思想发展儒、释合流之趋势。儒学后学,尤其是宋代理学、明代心学在理论表述上,与禅学有不少相似之处。王守仁称,“圣人必可以学而至”[12],“满街人是圣人”[13],“个个人心有仲尼”[14]。罗汝芳也说,“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圣人而不肯安心者也。故圣人即是常人”,“常人本是圣人”[15],“圣人即是自己”[16]。与《六祖坛经》所云“自性若悟,众生是佛”、“我心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何处求真佛”,“若能心中自见真,有真即是成佛因。不见自性外觅佛,起心总是大痴人”,就十分相似。又如,阳明后学曾称:“是非本明,不须假借,随感而应,莫非自然”[17],“真性流行,随处平满,天机常活,无有剩欠,自无安排”[18],“真性流行,不涉安排”,“坦怀任意”,“吾人须是自心作得主宰,凡事只依本心而行”[19],“信口谈解”[20],“不用安排思索”之类,也与《六祖坛经》所论“立世得,不立也得”,“来去自由,通用无滞”,有某些近似之处。有论者称:“从东土初祖菩提达摩到五祖弘忍,其禅学思想无不主张‘心为万法之源’,且都有任心而为、随缘而行的思想倾向”[21]。“慧能南宗对主体意识的重视,对人的肯定以及将修禅融于日常行事之中,将成佛视为通过个人的修行而达到的一种精神境界等等,也都无不渗透着儒家人文主义的精神”[22]。其实,禅宗南派这种修行的基本思路与方法认定以及个中所蕴涵的“人文主义的精神”,同样又制约王学一派的理论认知。王学及其后学,以其生徒众多,影响广远,又给当时的文学创作以很大冲击。这是为不少学者所认可的事实。 如此看来,仅仅根据某一版本之注、评所提供的信息,便断定该小说倾向于某种思想,是不够全面的。《西游记》作者所生活的明代中叶,正是新、旧思想交相碰撞、融会的特殊时期,代表各种思想倾向的人物,纷纷四出讲学,成一时之风气,“天下几无日不讲学,无人不讲学,‘三教合一’之说倡言无忌,而学脉之瞀乱,于斯为极”[23]。“深山穷谷,戴白垂髫,圜法堂观,听者几数千人”(《郊居遗稿》卷五)[24],“讲诵咏歌之声,昕夕不辍”(《澹园续集》卷一○)[25]。讲学各家纷纷登场,众说纷纭,何者为是,何者为非,不能不令人困惑。所以,在小说《西游记》所展示的画面中,既有儒、释、道思想不同程度的折射,也有市民阶层要求摆脱束缚、追求个性自由意识的渗透,还深蕴进作家本人寻觅出路而不得的困惑、彷徨与焦灼。忽略了对当时文化语境的多方位观照,就难以捕捉《西游记》的思想倾向。 注释: [1][3][7][8]蔡铁鹰编《〈西游记〉资料汇编》下册,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859、168—169、291、297页。 [2]刘荫柏编《西游记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01页。 [4]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上海书店1979年版,第354页。 [5][9]《六祖坛经》,安徽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65-66、179页。 [6]周叔迦《释家艺文提要》,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48页。 [10]赵兴勤《理学思潮与世情小说》,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第53—54页。 [11][12][13][14]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57、213、116、790页。 [15][16]黄宗羲《明儒学案》,《黄宗羲全集》第八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7、23页。 [17][18][19][20]黄宗羲《明儒学案》,《黄宗羲全集》第七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76、283、842、828页。 [21]洪修平、吴永和《禅学与玄学》,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00页。 [22]洪修平《中国禅学思想史纲》,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61页。 [23]陆世仪《陆桴亭遗集》卷一,《高顾两公语录大旨》。 [24][25]转引自吴震《明代知识界讲学活动系年:1522-1602》,学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254、218页。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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