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一位非常有名的诗人,叫波德莱尔(他是《巴黎的忧郁》、《恶之花》的作者,是一位以丑为美、对丑恶的城市进行美学解读的伟大诗人),他曾经用这样一段话来形容他所处的时代,他说:“世界要完了,儿子将由于贪婪的早熟而逃离家庭,不是在18岁,而是在12岁,他将逃离家庭,不是去寻找英雄气概的冒险,不是去解救被锁在塔里的美人,不是为了用高贵的思想让陋室生辉,而是为了去做买卖,为了去发财,为了和他卑鄙的父亲竞争,而资产者的女儿,在摇篮里就梦到自己会卖到100万。 ”
这段话如果我们今天来解读的话,意思就是,人类的理想慢慢丢失,英雄气概不复存在,光辉的思想将会与物欲结合在一起。而我们人就将像昆德拉所说,“从天上回到沉重的大地”。正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本书所揭示的,何为轻?就是我们所说的理想。凡是远离大地上升的东西,引导我们向上、腾飞的东西,就是我们所说的理想的东西,称为轻;而把我们引回大地回到现实的东西叫重,所以他说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在地上。实际上,我们要问的是,为什么他说的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而不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呢?今天我想就从昆德拉的这部名著说起,一起来谈谈法国文学和翻译。
翻译造就了昆德拉
翻译首先是一种勇气、胆识、眼光、品位,而韩少功就兼具了这样几点。
昆德拉之所以被称作昆德拉,我认为是翻译造就了他。 1976年,昆德拉离开捷克移民法国,后来被视为捷克裔法国作家。1987年,他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由作家韩少功翻译进入了中国(韩译本名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度洛阳纸贵,引发了许多的解读。
2002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来找我,希望我从法文本重新翻译昆德拉的这本书。我一开始拒绝了。出版社问我为什么不想翻译,我说,昆德拉是二流作家。出版社说:你怎么就认定他是二流的作家?你没有好好读他的书,你误解了他。大家知道一个做翻译的人,最重要的是理解,一个翻译者如果不能去理解,不能让更多的人来理解他,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翻译。所以,当出版社来跟我谈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可能是有点问题,最起码我只读过他的三本书。第二个问题,出版社说:你不敢接受挑战。这话我不能接受。于是,我说: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看一看韩少功翻译的本子,和法文本子之间有什么样的差异,我考虑一下。这一考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我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英文版、法文版、中文版拿过来研读,我发现了一些问题。我发现了还有翻译的空间,这种空间就在于对这部作品如何理解。
我接手翻译的时候,韩少功翻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累计已经卖了100多万册。现在再重译,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出版社给我的一个解释是“原汁原味”,意思是说我们推荐给大家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原汁原味”的。但是我对这个卖点也不认同,因为在翻译过程中,我发现韩少功的译本已经做得非常好。所以我特地做了一些研究,对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部书,应该怎么翻译?我的译本跟韩少功的译本之间,又有什么样的不同?
事实上,我们大家所熟知的外国文学,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外国文学。外国文学是用外语撰写的,而展现在中国读者面前的“外国文学”,是经过翻译家翻译的,严格意义上,这种叫翻译文学。同样一本书,经过不同的译者,呈现出来的样子是不一样的。就好像同一首乐曲,不同的演奏者去演奏,风格是不同的。所以我就跟他们说,韩少功翻译的跟我所翻译的,没有哪个更好。我为此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叫做《翻译是文化的积累》。我在文中说,韩少功所做的历史贡献是我所不能及的,因为是他最早发现这本书,并且最早把昆德拉呈现给了中国读者,他的功劳是独一无二的。大家可以设想一下,我们现在翻译的《共产党宣言》,跟当初共产党还没有成立的时候,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它的历史功绩能是一样的吗?哪怕现在翻译的一些字句,比它更准确,也不能说明什么。所以,翻译首先是一种勇气、胆识、眼光、品位,而韩少功就兼具了这样几点。当时昆德拉还没有什么名气,是他发现了昆德拉,而且有勇气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在那样的年代呈现给中国读者,我认为他的贡献是我不能及的。在这个意义上,我跟他之间会有一些差异。
第二个差异就是一个译者跟一个作家之间的。我觉得我和他之间,有三个不同。第一个不同是,他翻译时所处的时代与我翻译时所处的时代不一样,翻译所提供的可能性也不一样。怎么理解呢?在他翻译的那个时代,有一些比较敏感的词语,是不能直接翻译的,必须作软处理。软处理有两种:一种是把语言作一点软化处理,比如不叫“共产主义国家”,叫 “东欧的社会主义国家”;另一种就是学《金瓶梅》,用括弧,此处删去多少字,等等。这种无胜于有,它可能强化了这本书本身所具有的传播力量。比如《金瓶梅》,实际上包括《废都》的空格处,如果把省略的字都填上,也不会觉得有多黄。恰恰在空着的地方,让大家有足够的想象空间,让我们每一位读者用个人的经验和想象,把这一部作品提高到新的理解高度。第二个不同就在于,他翻译的作品,跟我翻译的作品所依据的版本不同。韩少功的翻译,依据的是英文本。虽然英文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还是不错的,但是昆德拉本人对于英文本的翻译不太承认,所以他要求根据法文本来翻译,而且他在法文本上写了这么一行字,“经过作者本人的多次校订,法文版具有捷克文版同样真实的价值”。
在这个问题上,韩少功早就有话在先,他说“我是一个翻译的游击队员,希望哪一天能够有翻译的正规军,替代我的译本”。在我没有翻译之前,我对韩少功的译本进行了认真的研读。我发现韩少功不是一个翻译的游击队员,他是一个天才的翻译家,而且他具有一种独特的调遣语言的能力,因为他对于社会、对于政治具有深刻的理解力。
是求“真”还是求“美”
评判一个翻译好与不好,最重要的不仅仅是看他对词汇的选择,美还是不美,丰富还是不丰富,还要看他对原著的理解是否到位。原著词语华丽,还它华丽;原著词语简约,还它简约。
除了上述两点之外,第三个不同在于我们两个人对这部书的理解有所不同。有一位著名作家曾经说,他发现这本书“除了政治跟性爱之外,别无其他”。而非常有趣的是,在一般情况下,政治都是光明的,政治都是令人向上的,政治都是给予重大的理想的;而性有卑鄙的一面,是跟人的肉体并存的一面。所以在这部书中,我们会发现,他是把轻与重、政治与性作了一个对立,而他的独特之处还在于,他是用哲学去谈论诗性的东西,而哲学的东西他是用诗学的语言去谈。这本书就形成了两种笔墨,一种是哲学的,一种是诗意的。
作为作家,韩少功的笔墨要比我丰富得多。他对语言的组织和调遣是我远不能及的。但是我觉得这部书在翻译过程中,对于它的用词要特别小心。当它是哲学语言的时候,你一定要以哲学之简练,还它一个哲学之简练;当它表达诗意的时候,一定要还他诗学之轻盈。两种笔墨不能混淆。
我们举几个例子。比如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个“轻”,你可以理解为“轻盈”或者“轻松”。大家知道,当“轻”是一个物理概念的时候,它的表达是非常明确的。当作为一个哲理概念的时候,这个“轻”就不同于“轻松”与“轻盈”了。好比“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个“轻”是不能随便用一个双音节的词去代替的,因为这个“轻”是哲学意义上的 “轻”,而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轻”。再比如,在这部小说中,女主人公特雷萨跟医生的相遇纯属偶然。原文中用了七个“偶然”,法文是同一个字。这里就涉及到“偶然”的翻译问题。从丰富性上面讲,我认为韩少功翻译得非常好,他把这个词翻译为机缘、机巧、偶然、机遇,他把这个词还原为各种可能性。但在翻译的过程中,你还是得判断作者所谈论的是哲学问题,还是一般的诗学问题。否则,在使用过程中,就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评判一个翻译好与不好,最重要的不仅仅是看他对词汇的选择,美还是不美,丰富还是不丰富,还要看他对原著的理解是否到位。原著词语华丽,还它华丽;原著词语简约,还它简约。这就涉及到接下来我要说的另一个翻译问题了。
随着韩译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流传,这本书已经超出了文学的意义,而兼具社会学的意义,因为我们在生活中经常听到诸如 “结婚不能承受之重”、“考试不能承受之重”之类的表达,这已经成为一个流行语。当我接手翻译的时候,我提了一个要求,我说,如果要我来翻译的话,书名必须做一点改动,最好是《不能承受的存在之重》。出版社说,不行,“存在”不能被中国人所接受,没有一点生命的趣味,而且现在大家已经接受了,你不能改。
从翻译理论角度说,一旦进入流行语境,并且被广为接受,就不能轻易改变,所以我作了妥协。但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必须要改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否则我宁愿不翻译。出版社问我为什么,我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差异太大。昆德拉写这本书,他直面的是生命,而不是什么什么中之轻,就像“校园的美丽”跟“校园中的美丽”是一样的吗?校园的美丽一般是说校园的景观,校园中的美丽就不一样了,包括校园自身的美丽,还包括美丽的思想、美丽的女生等等,也就是说它所包含的东西要宽泛得多。而昆德拉非常明确他讨论的就是生命问题,直面生命。这就是原则的问题,从翻译的角度说“是求真,还是求美”,而真与美永远是文学中一个谈不完的话题。
文学形式贵在创新
有人说巴尔扎克建立的是一个社会的、现实的教堂,是一个外部社会;而普鲁斯特建立的是一个虚拟的、想象的教堂。他成功了。
前面我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说起,谈了一点对于翻译的认识。接下来我想从个人翻译的角度,再来谈谈法国文学。我认为法国文学有两大特征:一个是 “真”,一个是 “美”。所谓的“真”,是它永远以人文主义为底色,探讨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大家去看一看法国文学,它永远是跟哲学思潮结合在一起,而且法国基本上是19到20世纪世界主要文学思潮的发源地。第二是“美”,美是一个不断发现的过程,艺术创造一定是以新为美,文学的形式贵在创新。而法国文学就是在不断的创造之中,所以这种美永远给人一种常新的感觉。
比如说法国文学,不同的开头,你一下就可以感觉到它属于哪一类作品。我翻译过巴尔扎克,他的书永远都是一八多少年的哪一天,在巴黎哪一条街的哪一个地方,一个人志得意满地走出来,很可能是从一个贵族小妇人的房间里出来的。这个作家他是一个万能的观测者,是一个万能的叙述者,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的写作就像一把解剖刀,对整个社会进行解剖。这就是所谓的现实主义,让你相信他,让你好像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但是如果去读加缪的书,他是怎么开头的? “妈妈死了,是昨天还是今天我不知道”。这么个开头,就造成了生命的荒诞性。他遇到的人和事全部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人为什么要生到这个世界上,人为什么要活着,我为什么杀死了那个人。荒诞的小说就是要让我们警醒,我们熟视无睹的东西的不可知性,就是要我们反省自身的存在,调整不由自主的行为本身。
还有浪漫主义的代表性作家雨果,我们都读过他的 《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还有一部大家不怎么知道的《海上劳工》,这三部作品在我看来是构成了他浪漫主义的宣言。那么什么叫浪漫?浪漫主义体现在哪里?第一是对美的事物永远充满激情地追求。你去看一看浪漫主义作家,对于自然界的美永远都是高唱赞歌的。第二是对于真理富有激情地热爱。雨果通过写这三本书,想要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浪漫主义呢?他说 “人被世上的三重桎梏重重地压着,一种是宗教的铁链,一种是社会的铁链,一种是自然的铁链”。三重束缚压迫着人类,他希望要挣脱开来,寻找一种美。我们可以看一看,他在《悲惨世界》里所揭示的是什么?是社会的桎梏。 《巴黎圣母院》是什么?是宗教。而我们很多人都没有读过的《海上劳工》,就是自然的桎梏。《海上劳工》那种让人心痛的结尾,充满了浪漫主义的色彩。
法国文学永远有这样一种震撼力。回到 20世纪,大家熟悉的一个名字——杜拉斯。杜拉斯的主要作品是我组织翻译的26部小说,包括非常有名的 《一个来自北方的情人》、《来自英国的情人》、《情人》等。你去读杜拉斯的作品,你就能够感觉到,这个女人是为爱情、为写作而生的,她一辈子都是为了爱情,一辈子都是为了写作。对于她来说,写作就是爱,爱就是写作,她所追求的爱是独一无二的,是不落窠臼的,是不能循规蹈矩的。而这种爱对她来说,永远是破碎的,永远是绝望的。为了表达这样的爱情观,就有了像《情人》这样令人心碎的故事。杜拉斯的语言跟她的爱情观、跟她的写作也是融为一体的。她没有所谓的套话,她不用成语,人家用过的形容词“美丽的爱情”,她一定不用,因为这是大家都说过的,她一定是 “破碎的爱情”。不像现在我们的创作,描写丰收的景象一定是 “沉甸甸的麦穗,低着头”,你去看一看沉甸甸的麦穗什么时候低着头了?永远是高昂着头,只有水稻是低着头的,但我们就跟着这样说了。我们有很多这样的套话,杜拉斯坚决反对,所以她的写作跟别人不一样。所以当你翻译她作品的时候,一定要从她的语言入手,去了解她的爱情观和语言的结合。像这样的作品,你去读它的时候,一切都是崭新的。
法国人在文学作品的追求上永远都不甘寂寞,永远都有新的创造。比如说,我参与翻译的《追忆似水年华》,不同于现实主义的巴尔扎克,不同于浪漫主义的雨果,更不同于爱情是破碎的、绝望的杜拉斯。大家都知道, 20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可能起源于两部作品,一部是爱尔兰的《尤利西斯》,一部就是法国的《追忆似水年华》。为什么《追忆似水年华》在法国独具一格?跟这部作品本身足够宏大有关,也跟作者普鲁斯特的经历有关。每次去法国,我跟法国人说我是《追忆似水年华》的翻译者之一,他们都会觉得很了不起,因为他们觉得那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实际上普鲁斯特本人也在做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把不可能的事情做到了可能。普鲁斯特出身良好,他最喜欢在贵族夫人的沙龙里活动。法国19世纪,要想进入上流社会,不是去跑官,而是去贵族夫人的沙龙里混。普鲁斯特小时候,读了很多书,包括英国的书,他还作过一些翻译。后来他得了一种哮喘病,这种病说起来并不是很严重,但发作起来却非常要命。得了这种病有两种东西不能闻,第一种是法国的香水,第二种是女人身上的味道。对于普鲁斯特来说,要远离贵族夫人沙龙,跟与世隔绝没什么两样。
但他不甘寂寞,他要把失去的时间找回来,要把失去的青春找回来,靠什么?文学。文学在这里就发挥了非常大的作用。他要把过去的东西再现,要把过去的时间找回来,所以原文《追忆似水年华》又叫《追寻失去的时间》。为此他一个人整天在房间里呆着,从过去想到了现在,从现在又想到了过去,然后又想到了将来,联想特别多。这部书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叫意识流,意识流就是这么来的,先想东,再想西。所以他的句子是从句套从句,各种时态并存,句法很特别。另一个特点是,因为联想丰富,所以比喻也特别丰富,想象特别多。你想一想他写了七卷,这前后的照应,前后的人物!所以有人说巴尔扎克建立的是一个社会的、现实的教堂,是一个外部社会;而普鲁斯特建立的是一个虚拟的、想象的教堂。他成功了,他用自己的文学创作,不仅追寻回了他的时间,而且还让他的青春永存,让我们更真切地感受到他所想象的、通过意识流所展现的世界。所以普鲁斯特的这部书出来以后,有一个已经离世的作家说过这样一句话: “在生命的夕阳中,我愿意读普鲁斯特,他让我看到了生命的绵长。”这个作家叫史铁生,他特别愿意在余晖中读这部作品。
原载:http://www.gmw.cn 解放日报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