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红楼梦》,从大布局来看,不妨说在修造大观园这回书的以前的诸般情事,总不过是一种序幕的性厨,那开头的十几回书文,牵起了条条纲维脉络。伏下了种种事故因由,一到建园省亲,这才算真入了正文。可是,在雪芹这样的艺术大师的笔下,没有一人一事是「单打一」的。那座大观园,写时全由元春而起,一究实际,方知乃是为了那一大群少女们所设计的一所人间乐土,世外桃源。你看,经营缔造了一两年之久才得竣工的这一处胜境名园,贵妃娘娘本人只能流连几个时辰,她一回宫,就须「敬谨封锁」起来。于是,娘娘一道谕旨,传命府申哥儿姐妹们,都进园居住,庶免泉石荒凉,林亭寥落。贾政遵谕,这才择定二月二十二日吉辰,让宝玉和众女儿搬入园中——雪芹在此处写道是:「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试看寥寥数笔,着墨无多,却早是满园生气,触目春光了! 然而,这以下的笔法安排,更应留意玩味。雪芹写宝玉自从进入园中,真是「心满意足」,「倒也十分快乐」,——但是他如何快乐满足,却只不过四首即事诗泛泛写来,随 手「揭过」。要讲雪芹笔下的实写,又是从何落墨?这就是读《红楼梦》的人所当用心之处了。原来,那书文是这样说起的:——那一日,正当三月申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由此这才引起对这成阵的落红如何处置的阅题。也就是说:《红楼梦》的真正的「时」、「地」、「人」都点明之后,那真正的「事」是什么?就是葬花。由此而言,说葬花即为《红楼梦》的主题,实无不可。 说到此处,不免有人暗笑明嘲了——既然如此,那你这作「小讲」为何又单单提出雪芹著书、非为「爱情」,并说只晓得盯住「宝黛爱情悲剧」的是买椟还珠呢,事情的症结正在这里。 脂砚斋有言,费偌大力气盖造大观园,却只为一个葬花冢;但这绝不等于说是盖座园子只为了「宝黛爱情」。我想,这种理路是可以分疏清白的。请看脂砚的又一处批语:「《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故用在饯花日诸艳毕集之期。……」这一段话,真是直抉情源,总括情局,重要无比。大观园中诸女儿——包括使女、优伶,尼僧,最后都要「归源」,正像风坠芳英,落红成阵,而葬花诗句,只是这个总纲大局的一个小引而已。 《西厢记》的一支《混江龙》曲子,写道是;「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栏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在王实甫笔下,这只是一位闺秀千金的伤春寂寞之心境,雪芹用来,大而化之,他的一支椽笔所写的,早已不再是莺莺小姐的一己之怀,个人之感,他流泪而书的,乃是为千红一哭,与万艳同悲的一种极其博大崇高的感情境界。也许,我们竟可以说雪芹是站在历史提供的一个最高的眺远瞻弘的立足点上,为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的妇女而赋咏的一篇至为伟丽而沉痛的「葬花」之词!这绝不是什么一男一女、相见锺情、不幸未遂……的这种社会内涵,精神世界。 因此之故,辞春,送春,饯花,葬花,造语有不同,总归于一义。这才是《红楼梦》的真主题,总意旨。雪芹自表,一部红楼,「大旨谈情」。所谈何情,岂鸳鸯蝴蝶卿卿我我之谓乎,这是读《红楼梦》的每一个人都须作一番认真思索的课题,切不可随波逐流,耳食道听,错领误会,不然,那才是宝山空人,赤手而归了呢。 雪芹书中对妇女的理解、同情、关切、体贴,是与他以前的小说大大不同的,他对她们的态度是与以前诸作者截然相反,泾渭分明。正因如此,雪芹很难为当时的传统观念所解,为当时的社会环境所容。而他把葬花一事特别安排在四月二十六日芒种节,又另有深意。——不过这一层意思只好以后再讲了。 原载:《天津日报》1983年8月17日 原载:《天津日报》1983年8月17日 (责任编辑:admin) |